第49章 容身之处
苏妙青有一处私宅,就在怀远坊内,与张大力的药铺隔着两条街。
这私宅乃是她及笄时阿爹用自己的私房为她购置,本意是给她留着做嫁妆,所以并未上苏家公中的账,除了二叔二婶谁也不知晓,故而这次抄家,并未被抄及。
除了购买宅子那日苏妙青随阿爹来看过后,这还是她第二次来此处。
从房门顶上摸出黄铜的钥匙,打开锁,抬眼便能瞧见崭新的垂花长廊和用来接客的花厅和停靠马车的前院,穿过垂花门,入目便是一座花团锦簇的小院。
两边抄手游廊上,连横梁柱子都新刷了漆,廊檐下还挂着红色的灯笼,处处透着喜气。
这是一座东四二进的小院,不算大,却布置得精巧整洁,十分用心。
苏妙青几乎可以想见阿爹在布置此处时满脸宽慰的笑意,顿时心头一酸!
阿爹对她最后的一片拳拳之心,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庇护之处。
她咬住牙关,没有再继续往里走,回头对身旁的张大力道:“多谢你,大力,暂时我便在此处落脚了。”顿了下,又道:“若是寻到孙大人行踪,还望你来告知一声。”
张大力一脸憨厚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天边‘轰隆隆’一声。
抬头一瞧,乌云密布,眼瞅着是要下急雨的样子。
他想了想,朝苏妙青抱手,“那小的便先告辞了,大娘子有何需要的,只管去铺子里告诉我一声。”
苏妙青如今说起来乃是逃奴之身,不宜在外走动,能信任之人唯有张大力,也不矫情,点点头,道了谢。
送张大力离开后,她立时便插上了门。
看着眼前这处处透着阿爹生前心意的宅院,终于,彻底地松了绷紧数日的后背,伤痕累累的脸上也显露出无穷的疲惫来。
她却没有就此瘫软下去,而是拎起包裹,穿过小院中蜿蜒铺设的鹅暖小道,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主屋前,抬头看那雕花木门上贴着的‘囍’字,再次悲从中来,轻颤着伸手,推开了房门。
这屋子内里布置,竟与她在苏家的闺房基本无二。
她忽然想起婚前那夜,阿爹站在她的院子里,感慨道:“嫁了人后,这院子,只怕也留不得了哟。”
是了,姑娘嫁人后,便是夫家人,自己的院子,总有一日,要给别的孩子用了。而她于娘家,再归去时,便是客。
阿爹不舍得她,便悄悄地把这屋子布置得如同家里一般,只怕是想让她时时刻刻记得她身后有个家。
她眼眶发酸,心中凄楚。眼下,莫说是客,她连家都没有了。
她走到床边,弯下腰,将脚踏搬开,往一侧的床脚下摸了摸。
收回手时,手心里多出两把小钥匙。
她抿住唇,强忍着泪水,又起身翻开床头上锁的暗柜,先用其中一把钥匙打开那锁,从里头再次拉出一个漆木挥西醉海棠的百宝匣。
再用另一把钥匙打开百宝匣上的黄铜小锁,然后,便看到了匣子第一层上摆着的那张薄薄的房契,她终是泪盈于睫,擦了下眼角,拿起那房契,不想又看见底下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
顿时一颤!
——阿爹竟为她留了这样多的私房!
眼前再次浮现阿爹倒在血泊里看向她时的眼神,她悲戚着扶住百宝匣,几乎扛不住地弯下腰去。
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强忍着悲痛地揭开匣子的第一层,便见底下是一整匣子的珠宝首饰!
其中有几件,她隐约记得——是阿娘生前常戴着的几件陪嫁首饰!
那累金丝的红宝石钗子下还压着一封信。
她轻颤着打开,发现居然是阿爹和阿娘分别留下的!
上头的那张纸已微微泛黄,阿娘娟秀的小字几乎占满——
“吾儿青青,怜你年弱,却无生母相伴,每念及此,总满怀愧疚,生而不养,皆是阿娘之过。
将来之路,或有艰辛或有锦绣,但遇种种不堪过错,自责自怪也罢,懊恼伤心也罢,切记,这尘世中,唯有欢喜来欢喜去,秉持己心,做你想做之事,方为上之。
阿娘只盼你如你名之意,若妙妙云月,青青水荷。
不染淤泥尘埃,不受清涟动摇。
一世顺遂,安康福乐。
阿娘。”
读到最后,苏妙青的泪水已如断线的珍珠,打湿了信纸的一角。
她不舍损毁,连忙挪开,小心地用袖子沾掉泪水。
吸着鼻子,又看底下那张崭新的信纸上,正是阿爹那一手苍劲有力的隶书。
只寥寥数行,写着——“青儿,你觅得良人,阿爹甚为欣喜。只盼你往后过得欢喜,平安如意。得空时,回家陪阿爹说说话。”
“啪嗒!”
大颗的泪砸落。
苏妙青终于忍不住心头涌起的剧烈悲痛,伏在床边,嚎啕大哭!
“阿爹!阿娘!”
然而,空荡荡的房间内,回应她的,只有雕花窗户上那荒诞又可笑的囍字。
一墙之隔的另一座院子里,满脸络腮胡的张大力背手站在墙边,抬头望着对面,听着那细弱无助的哭声。
“少主。”方才那马夫疾步走来,单膝跪地,“长公主抱着武宁侯府的牌位跪在了长安门外。”
张大力没回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挪动一下,可他分明没说话,那双对着苏妙青时还是木讷瑟缩的双眼,此时却如同被无声的渊流浸染,深紫的瞳色幽微而现,伪装隐去,变得深邃而冷戾。
看着那高耸的院墙,不甚在意地说道,“预料之中。去添把火,莫家军不能留主心骨。杀了莫奕寒。”
“是。”
马夫领命,刚要离去,张大力忽然又转过头来,“让悉云过来。”
马夫微讶,又再次低头,“是。”
张大力在原处继续站了会儿,没有再听到里头的哭声,深眸中露出几分无奈,轻摇了摇头,抬脚,走了出去。
“夸嚓!”
惊雷忽起。
苏妙青一惊,猛地睁眼,发现外头已下起了暴雨。
她下意识张口,“冬雪,下雨了,去关窗……”
话音却戛然而止!
冬雪,那个虽有些小心思却总是站在她面前替她阻挡那些恶意的小女孩儿,已……死了。
这熟悉的房间,让她方才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在苏家,在自己那座处处快活的院子里,阿爹也在,二婶也在,苏家人全都好好的。
她闭了闭眼。
强忍着身上的疼痛起身,刚关了窗户。
“砰砰砰。”
忽然听到大门被人敲响。
——会是谁?!
她心下一提,警惕地穿过抄手游廊走过去,站在垂花门前,却不靠近。
就听外间传来张大力的声音。
“大娘子,是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