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单纯的喜爱
九十九朝只做了一下缓冲的停顿, 就立刻往下水道里跑了进去。
作为一个海上国家,日本某些地方的排水系统毫不夸张地说完全是以一种地下神殿的规模修筑的,光是开放式的泄洪道高达六七米, 完全有三四层建筑那么高, 闻名世界。
即便是在京都, 也有毫不逊色的地下空间。
秋季的水流不急不缓, 素白纸鹤飞在半空泛着微光, 拖着细碎的光尘为少年指引方向。
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响了起来, 九十九朝边跑边接。
电话的另一头是夏油杰, 在上次从中井青子分开之后, 高专生活一如既往,祓除任务接二连三, 不过他说会把镜子里的两个妖怪的事情告诉五条悟就会告诉五条悟, 不仅告诉了五条悟,还在今天抽空找夜蛾正道旁敲侧击问了他第一次听到的词汇, 然后就打电话给九十九朝。
夏油杰刚开口:“九十九?之前说道的那个螺旋结界……”
九十九朝:“没空, 回聊!”
啪地一声他就把电话按了,毫不清纯毫不做作,完全不考虑对面人的心情。
夏油杰:……
一路拐弯的隧道小聚光灯最多照射出脚下供人行走的通道,有些路段水位线上涨, 九十九朝伸手抓住竖井延伸下来的铁质梯灵活地让自己保持住冲刺的速度拐过弯道, 这时候与其说他像猫,不去说他像是一头成长期的幼豹。
涌入鼻腔的腥气越来越重,渐渐能被分别出是来自什么样的事物。
借着不明朗的光线, 九十九朝在某一刻看到了高大的分洪口槽架的管道从高处延伸进水里, 凸起的地方挂着半截绳子。他迅捷地迈步过去, 弯腰捡起来, 发现是健太郎彻底挣脱开的遛狗绳。
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
“九十九同学。”是辅助监督。
这次九十九朝没有挂电话,也不需要做什么长话短说之类的叮嘱,虽然辅助监督没怎么做过这样的调查工作,但汇报能力还是一等一的。他在之前发消息说让辅助监督顺着小岛田的猜测去询问住宅区其他住户是不是也在前段时间频繁做噩梦,其实他觉得这才是最不需要调查的事情,于是直接把要求换了。
诅咒肯定还在这一带,潜伏了这么一段时间,怎么可能只抓一个小林凉子就跑路,除非是知道了有咒术师找上门。
这片区域僻静又无害,诅咒……或者说妖怪最喜欢这样的环境。
“我们顺着二十年多年前的人口流通记录调查到了这个村落在当时没有多少人口往来,但按您作出的‘试着排除诅咒作案’的想法,我们把小泉家旧址附近掘地三尺,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九十九朝顺着狗绳脱落的方向向前走了几步,德牧犬的叫声和奔跑声早就消弭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陆续出现在他的脚前,然后渐次密集。
隧道里的灯光开始明灭起来。
九十九朝问:“你们挖到了什么?”
隔着扬声器,辅助监督尽可能保持一板一眼的态度,“小泉宅附近的土地非常松软,有一处泥土下有许多虫子的尸体和泛黄的碎石,现在已经送去给普通鉴定所鉴定了,初步推测,是某种害虫和人类的骨头碎片。”
再走几步,小泉家那只皮毛柔顺的德牧就倒在地上,只剩下一颗睁着眼睛吐着舌头的头颅。
鲜血横流间,没有身躯头颅还在簌簌抖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虫豸从狰狞的伤口下涌了出来,海潮一样从干枯的血肉离开,转进一个拐弯口,窸窣作响。
电话那一头的监督还在等着九十九朝的回复,就听到了少年沉默的一次呼吸,然后一阵忙音。
九十九朝挂掉电话,保持警惕,一步一步迈入拐角。
血水滴答地滴落在水面上,晕开一朵又一朵深色的花。
女孩的黑发枯草一样散在肩膀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被悬挂在高墙上,摆成一个九十九朝都不能理解的十字人形。她空洞的眼睛望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虚无,翁动干裂的嘴唇,无数次大声的呼喊和求救无论如何都传达不出这个巨型的隧道,鲜血从她被打开的胸腹流下来,伤口中空空荡荡,仿佛是个黑洞。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如缕,活动的虫潮开始从地上拱起,刷拉露出一张苍白阴郁的脸。
从隧道入口吹来风开始变得粘稠,虫子水一样掉落,露出了个一身黑衣,白发长长的妖怪,是个妖异的青年。
他双手捧着胸前悬挂的小小的十字架亲吻,望着少女受难的模样像是面对献给神明的祭品,痴迷地发出感叹。
“啊啊,圣母玛丽亚啊,我向您奉献纯洁的活肝,请诞生下吾等未来的黑暗之主吧!”
然后他看向闯入自己地盘的九十九朝,神情冷漠又悲悯,但一双眼眶内,是昆虫的复眼。
“人类,还不快匍匐祷告。”
九十九朝原本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发愣,一听这话,顷刻间惊怒起来。
什么玩意儿!?
……
在信太森也跟着跑走之后,为了确保不伤害到老人,小岛田花费了一番功夫把诅咒消灭了,和小泉一雄扶起他的父亲,安置在庭院里的一个休息椅上。
一番折腾,小泉一雄回屋子去找药箱,小岛田手机震动,接到了辅助监督送来的同样的消息,比起给九十九朝的信息,辅助监督从地下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
是一个老旧的金属名片,细细凹刻着“小泉”的字迹。
小岛田抬头,诅咒祓除之后,小泉一雄的父亲感到身体轻松不少,苍老的眉目舒展,是一幅温和的老人家模样。
“小泉爷爷,”小岛田温和地问他:“你认得这个名片吗?”
老人抬头,他的眼睛还很清明,看到熟悉的物件微微一愣,目光移向小岛田的身上。在刚刚的折腾里小泉一雄已经说明九十九朝他们三人是来做什么的,一般人不会轻易相信灵媒或者是巫师这样的职业,小泉一雄的父亲见到儿子这么介绍也只能困惑应了一声。
现在他看向小岛田的目光里,就不再有迷惑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原来是那时候掉了吗……”
褪色的记忆慢慢擦掉了厚厚的灰尘。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有无谓的争吵,即便是亲近的夫妻也会产生隔阂。
男人当时每天繁忙于工作,农村附近的矿场也整日在进行开采,深夜噪音扰民,白天灰尘仆仆,他们的熊太郎就读林间学校,每几天才会回家。某一天,妻子就在儿子不在时向丈夫爆发出了日积月累的不满,夫妻争吵起来,谁都很难说生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摩擦和矛盾是谁单方面的错误,但是疲惫的身心也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丈夫并没有动手家暴自己的妻子,一切来源于他想出门散心时对拦在自己面前的妻子粗暴的一推。
“我悲痛地……抱着滚下楼梯的祥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想要报警的时候,熊太郎从学校里打来了电话,我用颤抖着,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事实……”
老人回忆着久远却又清晰的一幕,内心深处再度想起当时痛不欲生的心情。他抬起头,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灰蒙了起来,像是要下雨,就像年轻的自己抱着妻子的尸体大哭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准备下起大雨。
罪恶感从挖开第一抷土的时候就像是种子一样扎根进他的心里。
二十多年前京都的农村是个落后的地方,大雨和矿山的大灰掩埋了痕迹,警察们当作是失踪案草草了事处理,在小泉一雄的记忆里,父亲在母亲失踪后活得非常痛苦。当时他的年纪太小,父亲就在全心全意地照养自己,辛苦地工作,每天都会从大老远的工作地点跑来林间学校接他回家,自己得以健健康康的成长,他十分感激自己的父亲。
小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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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想到自己因为对于老人的不忍心而留下后,得到了这么信息量爆炸的故事。
他是一个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自暴自弃的废柴,开始见到九十九朝的时候,不擅长人际交往的他其实是想在高专这个环境里多拉一个同类,这个同类是他单方面以为的,和自己一样,能力不足,没有血统。
所以看到九十九朝有特殊优待的时候他很愤怒,结果就被打脸打得啪啪作响。
又一度自暴自弃后的小岛田开始忍不住观察九十九朝,因为优等生不论如何总是彬彬有礼,御三家出来的同级也总是眼高于顶,都像是戴了个面具和标签。反而九十九朝对待他就冷冷淡淡,一副“你看不顺眼我我就看不顺眼你,你还瞅啥”的模样,很真实。
那九十九朝在面对这个老人的痛苦的时候,会说什么?
小岛田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结,不禁就想去学习他近距离观察过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是什么反应。
少年黑头发黑眼睛,你惹了我我就没必要给你好脸色的劲儿……
手机微微震动,像是正好给小岛田送来了难解的谜题的答案。
九十九朝说,小岛田抬头对沉浸在悔恨中的老人说。
“你真恶心。”
……
寂静的住宅区从有诅咒潜伏的那一刻开始起,就注定了会有不安宁的一天。
无人通行的街道上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直接把地面到下水道中间的支撑物和水泥钢筋全部捏碎又抓了起来,不让有多余的石块砸落到下方。
始作俑者站在坑洞的旁边向下看,发出新奇的声音,像是正好赶上剧目开场,特别有凑热闹的意思:“我们好像正好赶上了,杰!”
夏油杰也向下看,眼底倒映出一片流动的光影,皱起眉不解道:“发生了什么?”
是一小片光。
花鸟相闻,莺月相升。
馥郁的繁花香气冲散了所有腥臭和阴冷,黑头发的少年跪在地上抱着小林凉子,脚下一地淡亮的白色。
星图之眼下,奇幻的花草正从他的脚旁从容生长,仅仅几个眨眼就圈出了一方肮脏的虫豸不敢进入的小天地。
泛着光的蝴蝶和翩跹的小鸟像是从画中飞出,环绕着两人,落着虚幻而美丽的光晕。
一副卷轴在半空中徐徐打开,如果不是有一只半透明的纤细手臂落在少年的肩头上,估计都会有人以为这个皮肤被光晕映得透白九十九朝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而不是那道翩然的倩影。
九十九朝不会家入硝子的反转术式,但小林凉子被打开的胸腹一片雪白,显然是在有一股力量充盈进她的身体里和被妖力造成的伤势拉锯着,总的来说就是人没死,他就能先吊着命。
少年的双手都沾了小林凉子的血,但他沉着脸拿着手机举在耳旁,也没理面前已经变成异形的妖怪,继续说:
“‘从今以后就为了熊太郎而活,给他最好的生活,这就是对祥子的赎罪’?——小泉先生的性格的确不错,但是你这个所谓的最好的生活也不过是恶心的内里披上的糖衣,实际上你依然是在用一个巨大的谎言浇灌着你的儿子的成长,这就是为他而活吗?”
少年的言语宛如最透彻的冰刀,直直捅入老人自认为柔软温暖的心脏。
“如果被斥责的是你、辛苦做家务的是你、被埋怨太唠叨的是你,爆发出来后就被杀害然后埋进土二十多年看着犯人和自己的儿子开心成长,你接受这样的赎罪吗?”
面对手机的老人抬头,苍苍白发下是坦然面对,愿意为之的神情。
但是九十九朝说:“你闭嘴。”
旁听的小岛田都哽了一下。
少年咄咄逼人极了:“死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有人像我一样质问你这些问题,所以我不会听你的回答。在你的世界里,她早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没有人格没有尊严,在儿子上学的路旁度过了十多年,然后又被你们一起遗弃在那里。”
然后呢,罪恶感形成了诅咒,让老人忍不住去寻找最近来到这个住宅区传教的神父诉苦。
神父倾听他不诚实的罪恶,开解他,安慰他,最后告诉他。
【我可以消除你的罪恶。】
【你妻子的尸骨和你内心这段无法忘掉的折磨你的记忆,都会像是脆弱的稻穗一样被蚕食掉。】
殊不知,神父只是了看中了他身上的诅咒,利用他心中的漏洞为自己办事。
祓除任务的队伍情报都是共享互通的,九十九朝拼完了所有的碎片,骂了人,三度按掉电话的手法熟练极了。
隧道中,妖怪露出了他原始的面目。
精蝼蛄,传闻中最喜欢呆在古屋的房顶,给住在房屋中的人带来伤病,是传说中的丧神。
只不过九十九朝眼前这个精蝼蛄怎么看怎么另类,明明是个大妖怪,嘴巴里总是喃喃着祷词,说什么羽衣狐大人是圣母玛利亚。
九十九朝记下了重点,没有说话,救下小林凉子,就看到妖怪转身暴长到两米多高,黑色的神父长袍下露出昆虫虫腹的下半身和节肢,身后还拖着褐色膜衣长翅膀,又恶心又气人。
精蝼蛄还保持着人类的上半身,但双手都变成虫子的节肢,即便如此,在刚刚的交手里也没能没有碰到少年的半点衣角。
他大睁着复眼,对着九十九朝喃喃自语般道:“阴阳师……原来除了花开院家,现在还有山野中不入流的阴阳师啊。”
赶来不久的五条悟和夏油杰跳了下来,昆虫的复眼同样倒影出他们的影子。
“……更不入流的术师也要来打扰吾等的祈祷吗。”
无数蝼蛄集成虫群,潮水般展开,危机四伏。
然而很不幸,刚来的两人完全没有紧张的气氛捧精蝼蛄的场子。个子高得不行的白发高中生甚至不看他,而且弯腰打量起着九十九朝,带着觉得新鲜的意味,试探了一下:“生气了吗?”
“……”九十九朝完全没有心情陪五岁儿童玩梗。
夏油杰没有自己的搭档那么缺德,蹲下身看了一下小林凉子的情况。他们两人虽然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人的情绪波动起来是很明显的,尤其是他们看九十九朝平常打打闹闹里没什么事,现在一挂电话就不再出声了。
不对劲。
“这个伤势可以交给硝子,不用担心。”了解搭档能力的夏油杰下判断。
九十九朝还是一言不发。
两人:“……”
很不对劲。
虽然身后美丽的画卷和式神很显眼,显眼得不行,但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了一眼,双双选择忽略,并且一时间有种遇到难题的感觉,当然前者还是更多觉得新鲜。
最后还是夏油杰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对着精蝼蛄平淡地和九十九朝说:“我们一起祓除这个诅咒就好,她不会有事的。”
听听,其实就跟“别生气,只要你开口,我们帮你做掉他”差不多。
五条悟不咸不淡地发出了个鼻音附和,一脸没把小虫子放进心里的不屑。
“……”
虫子无法进入式神的领域,净洁的力量让它们贴着光徘徊。
五条悟说的没错,九十九朝现在很不平静。
他的愤怒不止来源于小泉一雄的父亲和妖怪的作恶,更多的是小林凉子的惨状。
很简单的道理,夏油杰和五条悟不知道他灵魂的年龄已经不在青少年的范围内了,所以他曾说的小女孩不仅仅是指青子这样的年纪。
甚至不限于性别、不限于容貌,就像是寒冷的人会本能地接近阳光,成熟的人看着少年们的无法无天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一种季节里的喧闹不休,和生机勃勃的魅力。
只是一种单纯的喜爱而已。
爱护幼小,拯救生命,本来就是毫无理由应该去做的事情。
所以在亲眼看到被蛊惑的老人和挖了少女重要器脏的恶心怪物,亲手沾染了少女的血液后,他很愤怒。
九十九朝将怀里的少女交给身边的夏油杰,特别冷酷无情地拒绝他们:“我要自己来。”
这模样,看上去就像是闹了别扭张牙舞爪的男孩,但五条悟噢了一声,夏油杰接过小林凉子。
两人都不觉得九十九朝是只会放狠话的某粉蝴蝶结卡通猫。
因为他连愤怒的表情都是平静的,一双眼睛旋转着深邃的星海,像是能吸入人的灵魂。
治愈的领域被解除了,除了少女身上仍保持着力量,梦幻的小天地不见了。
坑洞打下来的光找不到的阴影里响起了新的声音。
伺机而动的虫群一拥而上,想要将四个人类蚕食殆尽,夏油杰和五条悟退开了一步,让开位置。
某种从黑暗里骤起的动物成群结队,洪水般从天而降,先一步包围住了九十九朝,冲散虫群。
尖细的叫声和翅膀极快的扑扇声扩大,比虫潮还要黑暗的生物不断汇聚过来,淹没了少年。少年被包裹成茧,黑暗的力量在一瞬间暴涨,压抑得人透不过气。
无数飞起的蝙蝠群发出对着磨牙吮血的期待,绕着他四散旋飞,把这个隧道逐渐占据成一个巢穴。
巢穴的中心,黑暗躁动,暗影如翼翅猛地舒展。
没有什么变化,却令人倍感不适的九十九朝仿佛带着重重的阴影,和诡谲又不详的异质感再度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阴影争先恐后的在地面和下水道的墙体上拉扯,不需要任何光源,它们就支撑成巨大又不断滴着水液状的翅膀阴影,在少年的身后徐徐展开,直至穹顶。
沾着些许血迹的苍白手背被缓缓抬起,手的主人双目猩红,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缓慢地伸出舌头舔舐下一颗猩红的血珠。
昔日奥州有怪异为山地乳,是为蝙蝠之妖。
夜间出没,食眠者鼾息,使其人殒命。*
黑暗和阴影再度变化,将少年的身体撑了起来,带他达到洞穴的最高处。
他用一双猩红的眼睛俯视着那戴着虚假十字的蝼蛄,轻轻笑了笑。
五条悟:……
夏油杰:……
宛如变了一个人的九十九朝用手抹开了嘴边的血迹,畅快地呼吸着,就连从喉咙里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发颤:
“啊,空气里只要有血的味道就够了,哪里来的这么恶心的虫子……”
少年尾音上扬,大笑起来。
“想好要怎么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