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怜秀儿
秀儿离家时不过八九岁,若没有进这吃人的胡府,现在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林婶体弱,常年卧病在床,药石不断,林老爹在镇上给人家做账房,赚的那几个铜板几乎都换成了一碗碗黑浓的药。他们都是极和善的人,虽然自己的日子难熬,碰到李长枫和李长林又被婶婶苛待,总要想方设法护上一护,明明自己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但还是会让秀儿从薄可见影的稀粥中舀上最稠的两碗分予二人。
秀儿更是自小懂事,林老爹不在家的时候,就是她在料理整个家的零碎琐事。小小年纪,她们一家三口,加上李家兄弟二人的破衣烂衫总被她缝补得密密实实。胡卿卿依然记得她追在身后喊着哥哥的情景。那就是他们的小阿妹啊。
四年前,林婶病重,林老爹向东家支了薪水请了个坐堂大夫来给林婶看病,那大父看了之后直摇头,说林婶这病拖的太久,若是富贵人家靠着人参珍馐或许还能撑上两年,但林老爹家这情况,怕是好好活着都已是不易,又哪有钱买那劳什子?
林老爹掩面不语,他清楚的知道,林婶他是留不住了。但林秀儿却执拗的要大夫开了药方。
三天后,她像往常一样给娘喂了药,又热了中午的饭,她告诉娘要给爹爹送饭,离了家。
她没有去找爹爹。她只身进了牙行。她将自己卖给了来采买丫鬟的胡府嬷嬷。她签了死契。因为死契价高。
待林老爹归家,家里只有林婶和秀儿表妹月娘。月娘是秀儿找来的,她家有五个兄弟姊妹,月娘在家过的不好,秀儿怕她走后娘没人照顾,就悄悄托了信儿给娘姨,让月娘代为照顾一阵。娘姨本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若不是月娘年纪太小,早就将月娘发卖了。这次林婶家来信讨要月娘,她忙不迭的催着月娘上路了。这死女子卖不了钱,还要供着一口饭给她,还不如走得远远的省的碍眼。
当月娘告诉林老爹秀儿的打算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林老爹只收到了秀儿托人带回来的卖身钱。
契约已签,白纸黑字,手印鲜红。就是到了官府也没有办法。他不怪秀儿自作主张,他只恨自己没用,一辈子辛苦却撑不起这个家。心疼啊!她才几岁?却为这个家考虑到了一切,唯独没有考虑自己,签了死契,就是把生杀大权交到了别人手里。
就这样,秀儿进了胡府,她做事利落,不怕吃苦,又嘴甜讨喜。胡府不仅可以吃饱饭,每月还有月钱可以拿,倒是个不错的去处。林老爹也渐渐放了心。
今年又到了秀儿生辰,林老爹提前到了胡府门外,想叫秀儿出来见上一面。虽签了死契就算不得林家人,但一般主家也不会过于苛责,这点子脸面还是会允的,往年林老爹每年也都会趁着这日子来看看秀儿。父女俩报喜不报忧,秀儿不知道啊娘在她进胡府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林老爹也只从秀儿口中听到过同屋的红秀姐姐多么照顾她,蒋嬷嬷又是如何慈善。
只是今年,门房说什么都不愿意通传,只让林老爹快快离开。
林老爹直觉不妙,他将身上所有银钱塞给门房,门房老汉说什么也不肯收。他没办法,只能磨他。直到第五天,一夜暴雨后门房老汉一开门,见他还蹲在墙角瑟瑟发抖,那身为了见女儿特意换上的新衣已经湿透,他实在心有不忍,便悄悄说了个去处。
林老爹人生地不熟,得了去处就四处打听,一路打听一路心惊。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个乱葬岗,是穷苦人家和那些犯了错的奴隶仆役的最终去处。等他强撑着一口气赶到那里时,只找到林秀儿被野狗啃噬了一半脸的身体。
人可以一瞬崩溃,也可以一夜白头。林老爹求爹爹告奶奶想弄清楚女儿的死因,但没有人会告诉他,连那个门房老汉也换了人。他想去官府告,状师一听和胡太傅府上有关,忙不迭的拒绝,没人敢接这烫手的山芋。林老爹求告无门,心生绝望,他变成了四五城里的老疯子。
直到他在街上看到了李长枫。
那日正是三元游街的日子,李长枫头戴紫金乌纱帽,身着大红官袍,手捧钦点圣诏,连身下的白马都分外精神。
四五城的百姓前呼后拥,锣鼓开路,煞是威风,绕是李长枫少年老成,也免不得神采飞扬。
林老爹本对这些漠不关心,他无意中听到身边的人提到了状元李长枫的名字才怔了一怔。他揉揉眼睛,定睛望去,那第一个高头大马坐着的果真是那个邻居小长枫。
他一面唏嘘,一面真心的为他高兴,他悄悄跟在狂欢的人群后头,一直到了状元住处,待到夜深,才找了过来。
开门的是李长林,长林打量半响才认出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乞丐是他那个最喜把自己拾掇的清爽利落的林老爹。
李长枫知道秀儿惨死,死时满身伤痕,不着寸缕,只拿破席一卷,扔在乱葬岗时,悲愤不已。
短短一天,他经历了狂喜狂悲,不由血气翻涌,喉头一腥,吐了一口心头血。
眼看着他摇摇欲坠,长林连忙扶着李长枫坐下。
“秀儿不能白死。”李长枫沉默许久,缓慢却坚定的吐出这句话。
可李长枫虽为状元,却一无祖荫庇护,二无恩师提携,只中规中矩的被授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职位。
大都朝五品以上才能参加每天的常朝,五品以下,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能见到皇帝。
他不是不知道秀儿签了死契,也不是不知道在这些达官贵人眼里,一个小小的奴婢命如蝼蚁,可他不甘。那个懂事的小丫头,那个他想看着结婚生子的小丫头,那个每年都会让林老爹给他们兄弟带些鞋袜吃食的小丫头,凭什么就这么绝望而孤独的死去?
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万字诉状,递到县衙,县衙看在新状元的面子上倒是接了状纸,但很快就以证据不足草草了事。当然证据不足,没有人敢去太傅府上调查原委,秀儿的尸体也被林老爹埋在了她啊娘边上。她死的不明不白,就这么完了?当然不,李状元又拟了一分状纸直接递到了京兆尹案桌之上。接着,原封不动出现在太傅家中。
官官相护之下,林秀儿的死变成了横在李长枫脖子上的刀。任他学富五车也想不明白,为何他的客舍里有和西蛮人的往来通信,为何那信上的笔迹和他几乎一样。
他怎么可能是通敌卖国之人?他饱读圣贤书,一心想着报效朝廷,为民办事,他最恨的就是那些贪赃枉法沽名钓誉之辈!
可是有什么用?他的奏折根本递不上去,他的辩驳根本没有人听,他只有乖乖去死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