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章 既定的命运
皇宫,勤政殿里,北燕帝、太子燕明轩、二皇子燕明煦以及贺宗元四人正在商讨事情。
“陛下,末将得到消息,西临国君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他膝下的几位皇子里,大皇子和二皇子纷争不断。然而直到现在,储君之位仍然高悬,想必朝中会有一番内斗。末将认为,要想攻下西临,此刻,就是最好时机。”
这么多年以来,西临一直都是北燕帝的心头大患,两国咫尺之距,谁也不肯退缩,时常为了抢夺城池大打出手。
这些年有了贺宗元边境才安稳了些,但终究是个隐患。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不是没有想过直接攻下西临,只是西临国的实力并不在北燕之下,硬攻只会两败俱伤。
北燕帝抬起眼皮,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食指摩挲着大拇指的玉扳指,
问: “你们两个怎么看?”
燕明轩想了想道: “儿臣认为,此事还需慎重考虑,一旦开战,所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难以计算。”
燕明煦也赞同道:“儿臣和兄长的想法一致,时机虽好,但还是太冒险了,而且据儿臣所了解,西临的大皇子虽然中庸,但母族强大,二皇子心机颇深,不防再等等看。”
二皇子燕明煦看似什么事情都不管,时常在宫外潇洒自在,实则暗地里生意遍布四国,既是为了充盈国库,也是为了收集情报。他的消息,理应不会有错。
“唔……让朕再想想吧,你们都先下去。”
已经入秋了,一场秋雨一场凉,内庭给各个宫里的主子奴才们都添置了新衣。
燕明澈的腿没什么知觉,也感受不到冷热,只是在这样阴寒湿冷的天气里,双腿会有些肿胀。
天空布满了黑云,房间里有些暗,他一如既往的坐在书桌前翻着书。墨青担心光线太暗会伤着眼睛,就在书桌旁点了盏油灯。
屋里静悄悄的,燕明澈伏在桌子上低头看书,时不时的会响起唰的翻书声,墨青靠在书架上,曲着一条腿,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燕芷宁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一幕。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压抑。
“五哥,我来看你啦!你在看什么呢?”
燕芷宁今日穿了身藕白色的长裙,进来就一屁股毫无形象的坐在了燕明澈的书桌上。她把燕明澈的书拿起来随意的翻了两下,毫无兴趣的扔给了立在身后书架旁的墨青。
墨青接住书,面无表情的放回书架。对于六公主这种“放浪”的行为,他早就习以为常。
整个皇宫,就没有比五皇子更宠六公主的人,陛下皇后虽然宠爱公主,但也不至于黑白不分。只有燕明澈,不论是非对错的护着燕芷宁。
燕芷宁撇撇嘴,嘴里嘟囔着:
“专门点了盏灯就是为了看这么无聊的书啊。”
燕明澈轻笑,自讽的道:
“我本来就是个无聊的人啊!”
自小,他就只能坐在轮椅上,看别的孩童在蓝天白云下肆意的奔跑欢笑。长大了,别人习武学箭,策马奔腾,他也还是只能看着。
他是别人眼里的异类,别人只是用好奇的眼光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就画了个圈把自己圈了起来。
“是这本书无聊,不是五哥你无聊,对了,给你看点好东西。”
燕芷宁从桌子上跳下来,中气十足的喊了声夏儿,
“马、马上,公主……”
门外夏儿的声音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似的,十分艰难的憋出来几个字。
燕明澈疑惑的看着燕芷宁,燕芷宁狡黠一笑,一副“等着瞧吧”的表情。
不消片刻,只见夏儿双肩各挎着两个包袱,手中抱着快摞到头顶的书,走了进来。
“来来来,放这儿。”
燕芷宁指挥夏儿将东西放在燕明澈的桌子上。夏儿抻长了脖子,好不容易露出双眼睛,锁定了方向,一鼓作气的走到桌子旁将东西放下,站在一旁呼呼的大喘气。
“这是?”燕明澈满脸的问号。
燕芷宁翻着那一堆东西,将那堆书推在他面前,说:
“呐,二哥给你的,知道你喜欢看书,从四国各处搜集来的,你以后看这个,这个有意思。”
燕明澈看着书封上的中村异事、雪山怪谈、风水奇闻录、论南月之秘闻…………心中触动。
他向来爱看这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真的很无聊。
燕芷又在那堆东西里扯出来件兔毛毯子,献宝似的递给他,
“看,五哥,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兔毛的,可软和了,天凉了你就盖腿上。”
接着又一一指向其他的东西,
“这个是三哥送的,那个是四哥的,还有那那那,是大哥还有父皇母后的……哦,对了,还有贺璟那家伙的。”
燕明澈想起来了,再过两天,就是他的生辰了,他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出席人多的场合,因此他的生辰,只在宫里办场家宴。
“要是没记错的话,我的生辰似乎是两日后吧,你怎么今天就……”
燕明澈眼神扫过那一堆东西。
燕芷宁解释,“哦,是这样的,夏儿最近不是跟我习武嘛,她说想练练,我想着这些不迟早得送过来嘛,就给她个机会。”
夏儿生无可恋的垮着个脸,她说的想练练,不是这个练练啊…………
燕明澈看着一本正经的燕芷宁,不由觉得有点好笑,他指向一旁的墨青,对夏儿说:
“以后想练了,找墨青。”
燕芷宁一拍手,对哦,她怎么没想到,墨青身手很厉害的,反正她打不过。
“嗯,这个好,夏儿你以后就多找墨青哈。”
墨青依旧面无表情,夏儿偷偷暼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脑门上写着我不愿意几个字。
不过便宜不占白不占,公主自己是很厉害的,但是教人嘛,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夏儿咽了口口水,鼓足勇气道:
“奴婢谢过五殿下,奴婢一定会努力的。”
墨青的表情闪过一刹那的撕裂……
近几日,贺璟再没有来过宫里,因为他被自家老爹一整天都扔在训练营里。
“老贺,下手挺狠哈,我怕也是你从哪个角落旮旯里捡来的吧。”
贺璟满头大汗的在校场上席地而坐,揉着自己被震麻的手臂,痛的龇牙咧嘴的,旁边还扔着一把剑。
贺宗元将手中长枪重重往地上一放,手指着贺璟,恨铁不成钢的道:
“老子倒真希望你是捡来的,不然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老子将来到地下都无颜面对贺家的列祖列宗。”
贺璟不服气的道:“京城之中,就没个配当我对手的,这还叫三脚猫功夫?”
禁卫军统领萧寒从他身后走了过来,用低沉的声音道:
“那萧某人配不配当小贺公子的对手呢?”
什么叫做光速打脸,贺璟此刻就是。萧寒来的也太巧了,贺璟声音弱了下来,小声道:
“我说的是同龄人之间……”
“欸,老萧,你看看他这个样子,看来你这些年对他还是太纵容了啊,想当年咱们那个时候……………”
“好了,贺兄。”萧寒打断了他的话语。
“咱们那时候能跟现在一样吗?慕宁其实已经很优秀了,我这训练营里,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他如此年纪就有这番本领,已是实属难得了,你别老是拿战场上的那套标准来衡量他,太苛刻了。”
贺宗元从鼻子里发出来一声冷哼,“今日若是不对他苛刻些,来日上了战场,谁还会给他机会不成?”
萧寒笑着将贺宗元拉到了一旁,
说:“这不还有贺兄在么,今日也累了一天了,走走走,咱哥俩去喝两杯!”
贺宗元被萧寒拉走了,临走还不忘扔一句,
“臭小子,好好练,明日我再来试你。”
贺璟敷衍的点点头,摆摆手,看他们二人走远了,整个人呈大字躺平在校场上。
老贺这纯属填鸭么,自从谢芸成亲后,天天抓他到训练场练,两三年的就回来上那么一次,一回来就玩命练他。
仔细算算,这次贺宗元在京城待了三个月左右了,估计快回边关了吧。
贺璟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再睁眼,眼底一片清明,他一个鲤鱼跃身,从地上翻起,用脚踢起地上的剑接住,继续练。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是老贺说的没错,他差的还是太远了。
阴天的傍晚,乌云笼罩着整片天空,不一会便下起了大雨。校场里,黑衣少年仍持剑而舞,未曾停歇。
剑气将雨帘劈开,剑身水珠四溅,雨水夹杂着汗水从少年白皙的脸庞流下,顺着下颚、脖颈、锁骨,隐入衣领之中。
将军府里,贺老夫人坐在膳厅里,面前摆满了美味佳肴,她执起筷子,又放下,唉声叹气道:
“这一个人呐,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坐在一旁的贺闵之无奈道:“母亲,瞎眼的是儿子又不是您,儿子就坐在您眼前,您看不到吗?”
“唉。”
贺老夫人还是叹气,“你在有什么用,跟旁边摆了个大花瓶似的,我倒宁愿身边是只小猫小狗,好歹还有点声响,人呐,老了,就爱热闹。”
贺闵之性子如今愈发沉闷,她这是嫌弃他光中看不中用。
“母亲要是想养小猫小狗,我让老孙去寻几只温驯的送过来养着。”
贺老夫人瞪他一眼,她哪里是想养小猫小狗。
“你大哥不愿意续弦也就算了,好歹膝下还有个阿璟,你呢,打算这辈子就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贺老夫人捂着胸口,明显被气的狠了,一旁的小晴连忙递上了药,倒了茶水,顺着背喂贺老夫人服下。
贺闵之听到动静,皱眉对一旁的老孙道:“去请大夫过来。”
“不用了。”贺老夫人服完药好多了,她年事已高,这些年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这身毛病啊,都是被你们气的,你要是有孝心,就快些成亲,早点让我抱抱孙子,说不定我这一高兴,病就好了。”
贺闵之此刻也不敢再说什么一个人、不娶亲之类的话了,担心又刺激到老夫人,于是含糊道:“儿子尽量。”
贺老夫人这才满意,转头又担忧起贺璟来,数落道:
“你大哥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多陪陪家人也就算了,还那般严苛的对待阿璟,关在训练营里不让回来,那是他亲生儿子,又不是他手底下的兵。”
“知道您心疼阿璟,但阿璟他日后或许也要上战场的,现在对他严苛些不是坏事。”
听到这话,贺老夫人的神色暗淡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生气,她苦笑道:“贺家往上数三代,就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你父亲也是。”
回忆起当年,大约是在贺闵之三岁左右的样子,贺父答应回来后要给他做木剑,教他习武,然而那次,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时贺宗元已经十来岁了,他像贺父一样,有着满腔热血,满脑子都是家国大义,她管不了,随他去参军。
可是贺闵之还小,她自私的决定,让贺闵之当个文人,远离打打杀杀的生活,夫君已经战死在沙场了,大儿子也走上了这条路,她不想最后只剩她一个人。
贺老夫人轻轻的,用布满皱纹的双手抚上贺闵之的双眼,痛惜道:
“当初我送你去读书,不给你任何习武的机会,就是不想让你跟你父亲、大哥一样,没想到,你终究还是上了战场,还伤了眼睛。”
贺老夫人停顿一下,继续说:
“以前你就跟阿璟一样,爱玩爱闹,回来后却……………要是早知道你会上战场,我就不拦着你习武了,好歹有自保的能力,我以为……我以为………”
贺老夫人声音开始哽咽,她以为她可以改变贺闵之的人生,没想到却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贺闵之抓住那双满是岁月痕迹的干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着说:
“儿子这不还在吗,只是没了一双眼睛而已,以后儿子哪也不去,就陪着母亲可好?”
贺老夫人摇摇头,不断叹息,她的闵之是回来了,可是她早已不是之前的闵之。
她好像留住了他,又好像没留住。
贺老夫人抹抹眼泪,说:“征战沙场几人回啊,贺家百年的荣耀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的夫君、儿子保家卫国,九死不悔,我也为他们自豪,可阿璟他是贺家的独苗啊,就不能,为他另寻个出路吗?”
贺闵之沉默,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经过这一番激烈的情绪起伏,贺老夫人已是身心俱疲,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小晴扶着她回了房间休息,只剩贺闵之一个人坐在那若有所思。
贺家人的命运似乎一开始就被注定了,或许是因为对家族和国家的使命感,也或许是因为渴望功成名就和荣耀。
总之,殊途同归。
他伸出左手慢慢的抚自己的左眼,他这样的,算是个例外吗?
他嘴角轻勾,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眼睛,其实是他自己弄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