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完)
镇北王薨逝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去,但这件事引起的更大波澜是在年后的朝会上,天子要礼部以国丧之制祭奠镇北王,要都城民间悬挂白素,等镇北王的棺椁在宫中做法事停灵七日后,坚决要让她入皇陵——
正是年前她执意要修的那座帝后合葬陵。
此举引得朝堂沸腾,结合先前无论如何都探听不出皇帝后宫藏的那个神秘女子身份,这些老小狐狸们怎么可能不清楚事实?
再蠢的人都会意识到,能让宫中的消息这般闭塞、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的本事,唯有镇北王能做到。
……原来皇帝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她最大的仇人。
好荒谬的爱情。
苏明绣身前得罪过的人不少,不止那些与她有仇的,就是亲萧觅云这派的势力有些也是痛恨她的,加上她刚把持朝纲时的铁血手腕,起义时候的杀戮无情,这一死便是墙倒众人推,小皇帝的提议遭到无数大臣的反对。
就连许多武将,都觉得这种臣子与皇帝合葬的规矩太惊世骇俗,提议反对。于是到了次日,小皇帝追封镇北王为萧周皇后的旨意就下来了。
正准备忽悠太学学生在宫门前静坐抗议的满朝文武都被这旨意惊呆了,言官们第一想法便是死谏,但等将旨意来回琢磨之后,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能反驳的点。
早在苏明绣当摄政王的时候,朝廷就已经为苏家平过反,她的身世当得上名门之后,本身又是女子,即便德行方面有所指摘,却为萧周灭了突厥这一仇人,又替皇帝压下了这些世家,若论政绩,古往今来,多少皇后有她出色?
文官们在家中苦坐许久,发觉唯一能不让苏明绣入皇陵的方法,就是拆穿皇帝是女子身的事实,如此一来,倒可以用两女子合葬过分惊世骇俗、从无先例这点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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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闹出的动静不小,却都因小皇帝罢朝而无法让她当面听见自己的反对。
而让他们格外惦记的人,正在和孙飞雁吵架,说是吵架倒也不太合适,毕竟孙飞雁最是守规矩,只是她性子执拗,宁愿死也不肯履行皇帝的旨意。
“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跪在萧觅云的跟前,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若朕执意要去,你觉得你能拦住?”
“请陛下三思,”孙飞雁低着头,说完这句之后,在小皇帝的冷笑声里,又低声道,“王爷骤然离开,于朝纲不稳,若陛下执意要在这多事之秋离开都城,恐遭不测——王爷临走前,要臣以性命起誓,护佑陛下周全,还望陛下不要为难臣,也……望陛下成全王爷心意。”
明黄色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忽然上前,萧觅云抬手拽住她的衣领,神情略带焦躁,紧盯着她的双眸,“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小皇帝虽然早做好了心上人要离开的准备,但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觉突兀,苏明绣走前对她说的话实在太少太少,让她每晚睡梦前反复品味都不够,这会儿陡然听见孙飞雁所说,像是发现自己&30340记;糖吃完了、别的小朋友兜里却还悄悄揣着,不顾一切地要上前争抢。
“回陛下,并无其他。”
孙飞雁认真思索片刻,确定这就是苏明绣对她最后说的话了。
“你再给朕仔细想想——”
翻着兜却一颗多余的都没找出来的萧觅云格外不满,沉着脸半晌,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想起来方才争论之事,是她坚决要跟着军队送苏明绣的棺椁入皇陵,但孙飞雁不同意。
她们就此僵持了许多日。
面对这个曾经跟着苏明绣一路而来的元老,萧觅云并不能拿她怎么样,气过了,也只能自己拂袖而去,往那暖阁高塔里待,在对方曾经待过的、还残留着气息的地方窝着。
程青入宫觐见的消息由宫人通传,这位程宰相知道小皇帝最近都在找孙将军的麻烦,主动当了那个触霉头的说客,于暖阁门口觐见时,小皇帝看在她也曾是站队过苏明绣的人,勉为其难让她入内。
走了没两步,程青忽然出声夸赞此处景色不错,尤其是这座高塔,当是萧周少有的建筑,想来镇北王在此处休养时,心情一定不错。
文人拍起马屁时,没有君王是不高兴的,尤其她还提到了苏明绣,萧觅云唇角难得见了一缕笑意。
只是笑里带了几分哀愁,“这还不是暖阁风景最好的时候。”
苏明绣一走,这处好像也知道主人离开似的,宫人们比平日更精心伺候花草,它们却还是蔫蔫巴巴的,前些天一日要换掉二三十盆花草。
谁知如今登内阁宰相的人话锋一转:
“千余年前,秦朝国力强盛,有四时之景不同的阿房宫;百余年前,南朝又立烟雨中壮阔的四百八十寺,然而无论强秦的阿房宫,亦或乱世中的四百八十寺,皆于烽火中付之一炬——”
“陛下以为,此地暖阁高塔,又能存于几时?”
萧觅云唇角的笑容消失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当然想回答,要让这暖阁高塔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她要叫史书上留下她与苏明绣的名字,这是独属于帝王的浪漫。
“陛下若想叫此塔长存世间,便要看此朝屹立世间多少年,萧周若延续万年,此塔便伫立万年。”
若是小皇帝不好好治理朝纲,叫萧周如秦、如南北朝,几十年后,没有人会记得她与苏明绣的这段故事。
这便是程青要说的。
小皇帝当然听懂了,过了好久,她走到高塔上,望着都城外绵延的山峦,沉默站立很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下令让孙飞雁护送皇后棺椁至皇陵——
而帝王则在这高塔之上,目送她最爱的人远去,独自沉睡在那冰冷的墓室里,那一日,程青陪着她在高塔上待到了深夜。
此后,萧觅云在朝四十载,再未踏入此殿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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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后。
萧觅云将朝廷交给自己挑出的接班人,并未应下新帝请她留在宫中,享太上皇名头的挽留,只带着一支小队,独自往皇陵而去,准备在故人相伴下,度过余生。
墓室里有红烛做的长明灯,燃千年不灭。
记连龙袍都不穿,成日只穿一身裙装红衣的人坐在书桌前,提笔在画着一副图,旁边地上落了许多的纸团,墙上也挂着很多的画,仔细看去,是四时游玩图,春天柳暗花明时,两道倩丽人影于湖边观景,身旁垂柳抽枝,有一桌案,上面放着精致的牡丹花点心。
夏景,便是几匹骏马在原野上疾驰,最末的马背上同样坐着两人,脑袋亲昵地靠在一起,有一佛牌从领口落出,挂着它的红线格外显眼。
至于秋景、冬景……画里的皇帝本人模样都清晰可见,但另一人却不是侧面就是背影,叫人几欲探寻。
铺在她面前的纸张上,处处都是大红的喜庆颜色,但在画喜被图案的时候,萧觅云犯了难,头也不回地喊人:
“孙将军,你可知她从前行军时,最喜欢什么样式的被褥花纹?”
墓室空荡荡,只有她一人的回音。
等了会儿,萧觅云恍然反应过来,孙将军早就离开了,几个月前,这陵墓周围下了一场暴雨,孙飞雁带人去看墓室的漏雨情况,结果回来就倒下了,这一病带着从前行军落下的病根,倒下就再没起来。
还是她替孙飞雁选的陪葬陵位置。
据说在都城、坚决被新皇留下监朝的程青,听到这事之后也病倒了,萧觅云琢磨着过几日要不要传个信叫人去问问情况。
她自顾自地想了会儿,笑了一下,慢慢转回身,重又提笔,对着旁边那已经封好的棺椁问道,“要不你给我点提示,你是喜欢绣喜字的,还是带鸳鸯戏水图的?”
棺椁自然没有动静。
然后萧觅云又笑了,笑着笑着,她这画笔始终落不下去,自言自语地说道,“朕一直未梦到过你。”
她说:“你怎么比她们还吝啬,她们好歹陪在朕身边许多年,你却从来不找朕,现在朕孤家寡人,你也不来看看,你说的喜欢,莫不是当年唬我的?”
墓室仍然静悄悄。
萧觅云只好继续低头作图,她画的这些都是无数午夜梦回,太过思念的时候,想象出的和苏明绣一起做的事情。
她不知道,这人所说的自己遗忘的时光里,这些事情,她们究竟有没有一起做过。
但她是想做的。
因为她渴望自己能得到这些幸福。
“哒……”
这幅画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放下笔时,萧觅云手腕垂落,想要好好睡一觉,回了自己的棺椁里,迷糊睡到一半,却听见一颗佛珠滴滴答答滚远的动静。
萧觅云顺着那佛珠滚向的黑暗看去,无端端冒出一个念头来,当年果然不该叫苏明绣随便找人修好这手串的,肯定是手串为她挡了灾,但却没得到她的尊重,所以神佛生气,不再保佑她了。
后来的佛牌也是——
就说沾了血,太晦气,不能用吧。
她胡思乱想了会儿,摸了摸手腕,决定还是去把这颗佛珠找回来。苏明绣留给她的东西太少了,她一点都不想丢。
于是女人从自己的棺材里起来,不知为什么,感觉身体好像恢复了年轻时候的模样记,竟然精力很旺盛地沿着这珠子滚落的边缘找了一圈,最后莫名其妙到了距离苏明绣更近的那边。
她原地蹲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没光的黑暗里清晰视物,捻起佛珠,对着烛光看了会儿,忽然瞥见一袭明紫色。
萧觅云怔了怔,不可思议地沿着那明紫色的衣角往上看,就见那个在画里都琢磨不出年轻时神采飞扬模样的人,正浅笑着站在旁边,对她伸出手来。
她莫名红了眼眶,却流不出泪,见到这人的笑容,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
“你怎么才来啊?!”
她哭着起身朝这道身影扑去,被对方稳稳地接住了。
墓室外。
皇陵断龙石陡然落下,轰鸣动静引得山中飞鸟腾起,守陵处有钟声传出,一路传递到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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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举国缟素,哀悼女皇。此后三千年,再不见帝后双姝合葬,周史此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故史称女皇吏治五十年为‘凤凰之治’。”
——《萧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