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7)
元月接近过年,是民间值得庆祝的日子,在赈灾粮发放下去、城中军官都分配为受灾百姓重新盖房补瓦之后,小皇帝的寿辰也有那么些热闹的意思。
萧觅云自小就生活在宫中,从没见过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即便那些摊铺蒸笼里的点心不如宫中御膳房来得精致,但她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她并非没有头脑,知道这个时节宫外可能会比较乱,在离开前她曾想带些自己人跟着,结果数来数去,唯一属于她的自己人就是带她出宫玩的阿月。
“小姐,城门边晚些还有手艺人表演打灯花,那场面可美了,咱们既然出来了,不若一同去瞧瞧?”
见到萧觅云只在离皇宫近的这条的朱雀街上看热闹,阿月忽然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而亲昵地建议。
彼时萧觅云正在翻民间的话本子,这书连个书名都没有,字迹也有些模糊潦草,本来她还在想这玩意儿怎么这般模糊也敢拿出来卖,结果就着暗淡的墨迹往下看,才发现这写书人竟然胆大地印出萧周王朝的事情。
从前朝的暴戾皇帝,说到当朝的她——
“话说这当今那位,乃是天界一块灵石,因生长在王母瑶池边,日日与瑶池仙草相对,久而久之开了灵智,待那仙草下凡渡劫时,便也分出一缕神魂前去相伴,可惜天上人间时间不同,待它下凡,遍寻仙草气息无果,又恰巧落入后宫僻静处一羸弱男童身上。”
“只说那仙草,原是一株断肠草,天性带毒、即便投胎成人,命中也与那血腥脱不得干系,先是毒克六亲,后又于沙场中得以血色滋养,一路无人能敌,正是当今闻名天下的那位摄政王。”
“又说这断肠草自入了宫,许是认出了顽石身上的灵气,觉得熟悉,于是在仇人一族中,独独留下这男童性命,而后拥他成皇……”
萧觅云:“?”
看戏看到自己?
这什么狗屁不通的故事啊,先不说天上的王母瑶池旁边怎么会种断肠草,再者,光她的性别也没说对啊……虽然这真相不为民间所知,但这些写书人怎么这点想象力都无?
“无趣。”
她合上书,才发现书页侧面歪歪扭扭地挤了一行“六世情缘”,转眼见到阿月询问的目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等对方再将提议重复一遍之后,萧觅云摇了摇头,“那都快出都城了,人来人往实在太乱,不去,朕……我觉得这儿就挺好,你再陪我逛逛。”
阿月面上的笑僵硬了片刻。
随后,她忽然很是惊讶地指着一个方向,“我方才好像看见了孙将军。”
萧觅云即刻格外有戒备心地往那边去看,却没见到孙飞雁的身影,恰在这时,阿月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出声道:
“既然孙将军在这里,想必镇北王也已得知您出宫之事,若是叫他们捉回去,下次您出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依我看,小姐还是趁此机会玩个痛快。”
听见她的话,萧觅云的神情有些古怪,“我记得你的家乡并不在都城,入宫之后也一直未出去过,怎么对都城坊肆这般了解?”
况且。
自打出宫以来,阿月这话也太多了。
难道是以前在宫里待太久憋的?
“奴……我不出门,自有其他宫人喜欢出门,她们又喜欢私下分享这些稀奇玩意儿,久而久之,便也记在心中了。”
她耐心地解释,萧觅云便了然地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在两人说话间,她下意识地将书团起,放到了袖子里,而跟着她的阿月也没好奇的意思,很自觉地掏出铜板结账。
因着阿月的提醒,萧觅云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很注意周围,饶是如此,也没见到孙飞雁的记身影,但表面上虽然不在意,心里还是惦记上了对方的提醒。
万一一会儿把镇北王招来了怎么办?
到底要不要趁这次出宫将所有的新鲜玩意儿都见识一遍呢?
“你刚才说的那打灯花的地界,守卫可多,是否安全?”
阿月自然给她打了保票,提及最近都城的守卫人员增加、换防都比平日里更勤快,况且都城的百姓都在往那边聚,可见这确实是少见的热闹。
萧觅云犹犹豫豫地跟去了。
结果因为还没到傍晚,手艺人并未出来,她们只好在附近的一个卖汤圆的摊子边坐下,阿月去帮她端汤圆。
披着华贵狐皮的小皇帝独自坐在摊位上,冷得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掌心,望着夕阳才刚下的天色,感觉等这个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故而等阿月的汤圆碗端上来之后,就听她出声道:“这儿好没意思,还是回去吧,我更想逛那些胭脂水粉铺子。”
“您不想等了?”
“嗯。”
“那您先吃这碗热汤圆暖暖身子,咱们再回。”
听到阿月的建议,萧觅云看向面前这碗酒糟汤圆,闻见冲鼻的酒味,执起勺子搅了搅,发现有一团团的、小小的、像是没煮开的东西。
她先前吃了不少小吃,这会儿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又见这么粗制滥造的食物,登时没了兴趣,放下勺子道,“不想吃,走罢。”
但坐在对面的人却反应格外迟钝,并未先她一步起身。
萧觅云皱了下眉头,“怎么?”
“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同您说过……”阿月动了动唇角,露出个与平时格外迥异的笑容来,“您真的很难伺候。”
“大胆。”萧觅云条件反射脱口而出这句,但心中已经生出无尽的戒备来,她下意识地起身想往后退,可惜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根本快不过这身边人的速度。
与此同时。
一直在不远处盯梢的孙飞雁察觉到不对,发出指令让附近的守卫统统朝这边集中。但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几乎在小皇帝退后的刹那,城墙附近就有突然升起的焰火和忽然绽开的灯花火光。
围在附近的人群骤然陷入慌乱中。
萧觅云直接被扼住喉咙,直接被对方挟持着、借城内人群的慌乱,不多时就消失在孙飞雁的视野中。
“糟了!”
城门口附近的守军都去维持秩序了,这空荡荡的城门登时就被人杀了出去-
都城外。
萧觅云脖子上架着刀,看着面前熟悉的宫女面孔,已经从被劫持的慌乱里镇定下来了,毕竟不镇定也没用,还不如死个明白。
没想到自己在皇位上连及笄都活不过,真是讽刺。
“陛下前两天才在勤政殿说要与我们战,记性如此不好么?”阿月的眼神不复以往的麻木,甚至带着稍许的戏谑之意,看着她的目光犹如看已经垂死的猎物。
萧觅云神情一变,“你是突厥人?”
随着对方撕下面上的伪装,露出那轮廓颇深的面庞,高鼻梁、薄嘴唇,又将假发摘下,露出那波浪长的褐发,事实胜过萧觅云的更多询问。
想到苏明绣前些天在勤政殿的议案,她很快说道,“你们劫我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国家,我这傀儡皇帝说了可不算。”
阿月笑着让她上马,扶了她一把之后,坐到她的身后,“你说了算不算,我们可以验证一下。”
好几支队伍分散朝不同的路走去,给城内追出来的官兵们制造迷障。
并不善于骑-乘的萧觅云被迫跟着阿月在马背上颠簸,抓住缰绳的动作十分紧张,耳畔风声呼呼刮过,让她不敢再开口说更多的话,反倒是坐在她身后记的人格外放松,笑吟吟地替她挽了挽长发。
“在我们部落,还没有你这样皮肤细腻的姑娘,那些汉子看见你,肯定挪不开眼睛。”
察觉到萧觅云的僵硬,她又笑着出声,“放心,不会把你送给他们的,等我当上了部落的可汗,我就把你纳入后宫当我的妃子,可汗娶皇帝,我们是不是也能成你们汉族历史的一段佳话?”
呸。
萧觅云顶着被风吹木的脸想,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铁骑带着她朝城外的偏僻路而去,因为远离官道,所以附近丛林林立,并不好走,尤其现在隆冬,更处处都是光溜溜的树杈子,看着也像是横亘在树丛里的黑铁刀锋。
阿月最终在一处结冰的河面边停下。
萧觅云看了看这马背的距离,思索着自己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保全,念头刚起,就听下马的阿月慢慢地说:
“在我们那边,毫无经验的人随意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每年都很多,就算侥幸不死,也一辈子都是残疾,陛下是聪明人,不会以身犯险吧?”
她仍是那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但听在萧觅云的耳朵里,却觉得格外刺耳,也不知道以往是怎么觉得顺耳的。
她只能低着脑袋坐在马背上,脑海中响起萧瑟的北风声音,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塞外冻成冰坨子的模样,毕竟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的。
寒风簌簌。
刚试完冰面结实程度的阿月折返,知道这河水只有薄冰,不适合踏过,还没回到马背边,忽然见到四周漆黑丛林里亮起来的一团团火光,河两岸都是同样的火把,像是燎原的星星。
萧觅云同样看到了那些火光,心中先是一紧,以为这是来接应阿月的突厥部队,但在发觉对方神情紧张的刹那,心脏怦然一跳。
难道……?
“驾!”
阿月飞身上马,拉着缰绳,想要掉头出去,却见身后的那些火光逼近,露出无数身着甲胄的士兵身影。
而在最中央,她们刚才穿过的小道上,则响起马车车轮行驶过凹凸不平地面的动静,待看见那镇北王的军旗之后,萧觅云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庆幸的神情。
车帘掀开,露出坐在里面的绛紫色衣袍、气色仍有些不足的女人,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势,即便手里揣着鎏金雕花的暖炉,又用那温吞的声音缓缓道:
“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萧觅云冻得鼻涕都要出来了,隐约感觉到马车里透露出的暖意,被冻得麻木的肢体总算有了知觉,鼻子都冒着热意,嗓音沙哑地说道,“爱卿护驾有功,怎会有罪?”
听见那肉麻的“爱卿”二字,苏明绣意识到小皇帝确实冻傻了。
重又将刀架上她脖颈的阿月却没兴趣听她们俩继续扯皮,而是对苏明绣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提前埋伏这么久,而不是在城中抓人,怎么,难道疯王也有柔情,学会体恤百姓了?”
听她这么说,挨冻了一路、与苏明绣坐在马车里取暖形成鲜明对比的萧觅云神情一僵。
苏明绣懒得看小皇帝的神情,不紧不慢地回,“那当然是为了万无一失,毕竟我想留下的客人可是吉思勒阿依——”
“红色的月亮,起这种名字,在草原上吉利吗?你莫非以为你带回去了萧周的皇帝,就能坐上可汗的位置?”
阿月目光格外瘆人,紧盯苏明绣半晌,哈出一声,架在萧觅云脖颈上的刀又更迫近一分,冰冷的让小皇帝打了个哆嗦。
“成与不成,试过才知道,若是不想让萧周最后一丝血脉交代在这里,我劝你先让大军退出此地,否则你这声名狼藉的恶行,恐怕又记要在史书上添一笔了。”
苏明绣面上露出很淡的笑容,她缓慢地将手炉放在一侧,动了动苍白的指尖,揭开车帘又往外走了几步,站在马车的辕辙附近,她接过士兵递来的黑弓。
明明还没有搭上箭,但看见这把弓的时候,萧觅云和身后挟制她的阿月齐齐一震。
此弓名为落日,借后羿射日之传言,是前朝的名弓,而在征战四方的过程中,死在苏明绣这柄落日弓下的知名将领不计其数。
“无妨。”
她一边缓慢地拉动弓弦,试松紧的时候,眯了眯眼睛看向她们的方向,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容,说话速度也很悠闲,像是与人闲话家常:
“本王杀过的萧周血脉不少,不差这一个。”
此话一出,萧觅云的心登时像是被冻住的冰陀,明明还没有受伤,灵魂却像是已经入了冥土。
“陛下放心,微臣定会铭记您为国为民、宁死不屈从突厥的英姿,定为您将皇陵修得舒舒服服,让您的庙号于祖宗祠堂享子孙后代百年香火。”
“臣一定率萧周大军,踏平突厥,为您报仇。”
说话时,苏明绣已经调好了弓弦,朝着旁边重新摊开手心,等士兵放上一支弓箭之后,她缓缓地拉开弓,对准了她们俩的方向。
弓弦一寸寸被张开的吱呀声,折磨着萧觅云和阿月的神经。
像是死神将镰刀慢动作砍向她们。
萧觅云浑身都没了力气,全靠阿月托着她才能站稳,作为直面苏明绣箭尖的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曾经那些诸侯,在远远望见镇北王的军旗时,会吓得弃城而逃。
她从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过,哪怕曾经被孙飞雁举刀相向,那时候也只有一片空白的脑子,而不像现在,似慢刀子割肉,让她的死亡在无限威胁里被拉长。
她想求饶。
也想恳求苏明绣救救她。
可是她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好像被人点了穴,喉咙十分艰涩,只能徒劳地开合唇。
“你疯了?她是萧周的血脉,哪怕是个女人,坐皇位也名正言顺,杀了她,你再没有傀儡!”
阿月也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杀意,看着苏明绣的弓已经拉到一半,神情急变地说道。
“傀儡到底不太听话,又笨,教起来又费劲,”苏明绣用上了内力,声音显得凝实稍许,“还不如我自己坐那椅子。”
“王爷!”
姗姗赶到,刚才才跟她汇合的孙飞雁不知怎么跪地出声喊了这么一句。
像是在请她三思。
可惜苏明绣不再说话,弓弦从一半变成三分之二、四分之三,眼看就要成满弓,将萧觅云与身后的阿月直接串成人葫芦,就在满弦的那一刹那,阿月摇摆的心思终于定了下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再不跑,真要给这个女皇帝陪葬!
于是她毫不犹豫从身后给了萧觅云一掌,借着将小皇帝推出去的刹那,飞身后退,朝着河面落去。
“飞雁!”
苏明绣直接将弓弦拉断了,任由断裂的弓弦弹在手臂上,割出长长的伤口,面不改色地叫了将领一声。
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孙飞雁登时踏地而起,飞身接住了小皇帝,在地上滚了两圈,而在半空中的阿月看见苏明绣直接拉断落日弓,有些不太爽快地将手中刀刃用最后力气朝萧觅云的后背投掷而去。
抱着小皇帝在地上翻滚的孙飞雁看见,直接用后背替她挡下这一刀。
萧觅云的眼睛直接对上从她肩头穿过的银色刀刃。
整个人都傻了,“孙……”将军。
“放箭!”
苏明绣站在马车上,确定她们俩都到了安全范围,出声命令将士。一时间,河两岸的记飞箭都如密密麻麻的雨点朝着冰河落下。
河面有个被破开的大窟窿,那些箭有的落在冰面上,有的穿破了冰层落下,一时间见不到更多的痕迹。
“即刻起,封锁河流上下游,寻找吉思勒阿依的踪迹,注意任何形迹可疑的突厥人员。”
“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明绣一边说,一边从马车上下去,来到孙飞雁的身边,抬手点了她周身止血的穴道,又命人将孙飞雁送上马车,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最近的府邸,同时让人请军中的大夫准备好。
原地只剩下被扶起的,神情愣愣的小皇帝,她的面上还沾着血痕,在干净洁白的面庞上格外显眼。
苏明绣走到她的跟前,将已经染红了衣袖的右手背在身后,朝她伸出左手,轻笑着问道:
“陛下对这趟私自出宫的收获,可还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