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命时相逢 福生无量
淋漓的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子之上,隐约倒映出丘禾丑恶的半张脸,他张着血盆大口,口中的食物刚嚼了没几口,尚能辨认出是道鱼。手上滴滴答答的都是菜汤,他又生的一臂膀的黑毛,那些汤汁就在他的黑毛迷宫之中,遵循着天地至理,向着桌面冲刺。那丘禾此刻正呆愣着,似是被圣阳仙子方才的话惊到了,全身只有硕大赤红的瞳仁在三角眼睛里乱窜,整个人像中了定身咒一样。
不远处,秦子乌坐在一群人中央。他的脸色很奇怪,像是在笑,又夹杂着几丝阴郁,眼里晃动的是何种神采又不好确定。他牢牢地盯着水镜中的颜如齐,渐渐眯起了眼睛。
圣阳仙子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明觉楼顶层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小声嘀咕起来,慢慢又恢复成议论纷纷的模样,目前无人对她的话提出异议。且不说她冠绝亢城的身份与实力,单看她话中斩钉截铁的意志,都要收人小姑娘做唯一的弟子了,其决心可见一斑。阴阳道在亢城是有道场的,选一些苗子无可厚非,照规矩说应是丘禾张口,这样众人还能公平竞争,圣阳仙子这样直接下场,吃相未免有些难看。有些人已经在思考,这小姑娘身上究竟有什么特质,能被圣阳仙子看中?跟圣阳仙子争弟子,究竟值不值呢?
南宫乾在哪里呢?他此刻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披头散发满头大汗,连身上盘旋的黑气都散了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身旁,韦千寻一脸担心地看着南宫乾,自圣阳仙子说了那句话,师傅就脸色大变,变得神神叨叨起来。发生什么事了?韦千寻伸出右手,试图拨开挡住师傅脸的乱发。他这个师傅平日里不怎么着调,其实还是挺靠谱的,他从没见过师傅像今天一般失态,究竟是怎么了呢?
“嗬!”韦千寻发出一声低促的怪叫,引来寥寥几个人的注视,没发现什么异常就不再关注了。就在方才,韦千寻拨开了师傅脸上的乱发,只见师傅的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各色奇怪的纹路;青筋暴露,剧烈地涨动着,似有什么要从血管中迸射而出;最可怖的,让韦千寻发出怪叫的,是师傅的额头上,竟有一排七只竖着的眼睛,正中的那一只和正常眼睛差不多大小,修行中人一般称其为天目,也有天眼、五眼、天趣、心通之称,不一而足,这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是天目两边,各有三只稍小的眼睛,每个眼睛里各有两只瞳孔滴溜溜地乱转,包括双目和天目,邪性的很。
韦千寻只是看了师傅额头上一眼,脑海中顿时迸发出千万幅画面,这种状态来的快去的也快,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就像掌间的流沙一般消逝殆尽。摇了摇头,只记得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但什么都没记住,再往师傅脸上一瞧,还是那副诡异邪性的样子,却再也没有进入刚才的那种状态了。
韦千寻面容凝重,不知道师傅这是练的什么邪功,怎会修得如此形状,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癫,单看他那十八个瞳孔,竟还觉得十分清明。这难受的感觉让韦千寻想打他几拳,将他的眼珠子全都捶爆,挖出他的……南宫乾突然摇了摇头,脸上的异象顿时无影无踪,好像方才一切只是幻觉一般。韦千寻本来都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这一下直接抽走了他的目标,五脏六腑顿时仿佛错位了一般,喉间一甜,一口血就喷到了南宫乾裸露的胸膛之上。
南宫乾此刻面容凝重,他瞧了一眼韦千寻,探手就将一颗药丸丢入他的口中。接着南宫乾不知从哪拽出一只签筒,点指之下,韦千寻方才吐出的那口鲜血汇成一颗小球,飞入签筒之中。南宫乾将签筒摇了几摇,甩出一片圆圆的东西来。
看到师傅恢复了正常,服了药的韦千寻凑上前来,疑惑道:“为什么用我的血啊师傅?这…这签筒里面怎么放的不是算签?”
南宫乾死死地盯着那圆圆的东西,低声答道:“这是筹码。这是要我跟庄。”
韦千寻更疑惑了,问道:“谁是庄?跟什么庄?”
南宫乾也来不及解释,他这徒弟自有家门妙法,从自己这学的东西并不多,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南宫乾拿起那张筹码,翻了过来,只见上面寥寥三笔,看不出是怎么个意思。他却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千寻啊,你怕是又要有个师弟了。”
韦千寻瞪大了眼睛,根本跟不上师傅的节奏,半天才憋出句话来:“恭喜师尊,贺喜师尊!”
南宫乾摇了摇头,也不理他。站起身来四处观瞧,他所在之处偏僻,刚才一番异动并未引人注意。不大一会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那人坐的地方人可真不少,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袍子,上面纹着两把交叉的弯刀,那是兵林铺的标志之一。南宫乾微微张口,也不闻他说了什么,远处坐着的兵林铺之人却神色微动,似是听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与身边人说了几句话,便向南宫乾师徒二人走来。
离的近了,韦千寻观得此人样貌。来人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年轻一点,身材不高不矮,六尺左右,五官端正、唇红齿白,露出袍袖的双手却遍生老茧,火燎的痕迹和油泥也不少。身上的袍子干干净净,明显是为了今日才穿的。能坐在明觉楼的顶层,说明此人在兵林铺也算是绝对的高层。南宫乾也不待他走到面前,抖手拿出一块腰牌,冲他一晃。那人识得腰牌,面色一正,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师徒两个面前,躬身行礼,这才说道:“兵林晚辈黄眠见过上宗使者,大典之时不便行全礼,还望担待一二。”
南宫乾将腰牌收起,摆摆手道:“不妨事,我此行也有机密之事,不便声张。”
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啊?你说你叫什么?”话还没说完,忽又露出疑惑之色,扭头向楼梯口看去。
黄眠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这位上宗使者传音与他,尚不知何事,听了他的名字又为何如此惊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楼梯口上,缓缓走上一人来。那人戴着巨大的帷帽,檐下的皂纱长垂至膝,根本看不清样貌。那人上了顶层,径直向三人走来,看来就是此人的到来,转移了上宗使者的注意力。
来人来到近前,伸出左手,或者不能称之为手。是一根可以弯曲的光滑肉棍,轻松地将帷帽取下,露出一颗“凹”字型的头颅,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生在常人颧骨的位置,原本眼窝和眉心处,深陷出一块大坑,其他地方倒是十分正常。此人将帷帽扣在胸前,微微躬身向南宫乾施了一礼,缓缓说道:“福生无量天独!洒家琉璃锁,见过南宫上师。”
天独!黄眠瞳孔一缩,这个称谓可不常见,至少眼前这位琉璃锁,是他见到的第一位天独中人。天独的门人都天残地缺,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先天残疾。自身的缺陷或多余,可能活着就已经很困难,更别提修行了,世间绝大部分修行之法都不适合他们。而残疾的不同,也意味着天独的修行经验很难适配其他的天独,能顺利长大的先天残疾之人本就稀少,更别提修行有成的天独。这是个成员极其少见的组织,其声名也只在少数人当中传播。当然了,由于其身体构造异于常人,修行有成的天独都有着各自奇特的本领。也不知道这位琉璃锁,究竟有何本事。
南宫乾面容严肃,左臂扶肩,还了一礼。这才问道:“这位…呃,锁道友,您有何事?”
三人能感受,也能理解琉璃锁努力想露出笑意,只是在他那张脸上,怎么看怎么不像在笑。他用他完整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他的一侧眼睛,继续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有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即便是精于此道的长者,也只能理清身边的些许脉络。只有在某些关键的节点,才能窥得一角华光。吾辈修行,就像是汤海中赶海的孩童,惊喜于意外的收获、命运的馈赠。您说是吧,南宫上师?”
韦千寻和黄眠面面相觑,两人之前从未见过面,此刻却默契地有如同胞兄弟:这天独老哥在说些什么啊!
南宫乾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琉璃锁右手轻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洒家云游四方,途经此地,每逢华光皆不愿错过。洒家深知远不及您与圣阳仙子两位上师,只求结个善缘。他日若得庇佑,定为二位铸金身、奉香火,叫孩儿们每日参拜。”
南宫乾眨了眨眼睛,叹气道:“我自是好说,圣阳那里,您还是自去说罢。”
琉璃锁点了点头,将帷帽重新戴好,这才又讲道:“洒家来此有一段时日了,早前便与其有所接触,传了一点小手段。只是相貌不端,唯恐吓着孩子,不敢过多交流。日后您只需提及一二,莫教忘了,天独众必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嗨,张张嘴的事,何足言谢,大师言重了。”南宫乾一反惫赖的常态,与琉璃锁互相行礼,那琉璃锁便转身下楼,噔噔噔地离去了,也不知他何时去联络圣阳仙子。这人来的快去的更快,南宫乾转过身来,看向二脸迷茫的徒弟和兵林铺黄眠。
“呃…”南宫乾敲了敲脑壳,指向黄眠,说道:“你可是黄眠黄未觉,巧字的掌炉?”
韦千寻虽然不认得此人,但兵林铺作为五行宗的下宗,平日里接触还是不少的,此次亢城之行,更是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兵林铺子中。因此知道兵林铺中共有“珍、巧、巨、复、濯”五位掌炉,看来这黄眠就是巧字的掌炉了。
黄眠点了点头,南宫乾便一拍脑门,嘴里嘟囔道:“要不是正好看到你,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事了,你等等啊……”南宫乾本来就衣不蔽体的,此刻将两只手插在相对的袍袖之中,呲牙咧嘴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块乌漆嘛黑的东西,递给黄眠,继续说道:“就是那个什么峰的老丁头,叫丁什么来着,反正就是他觉得你不错,问你想不想更进一步。”接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低了半截,悄悄说道:“老丁头大概半年多前跟我说的吧,他说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给你就成,真不是我忘了哈!你近日起身还来得及参与择徒大典。”
听了这话,韦千寻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黄眠却是一脸的激动,捧着那乌漆嘛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颤声说道:“可是小钻峰的丁瑜丁老前辈!”
“啊对对对,我叫他老丁头习惯了,不好意思啊。”南宫乾连连点头,丝毫没有前辈高人的风范。黄眠也不以为意,攥着那乌漆嘛黑的东西十分兴奋。
南宫乾咳了两声,又说道:“那我们先说说正事。”
韦千寻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你给人家拖了半年多还不算正事!差点误了人家前途。但也没有打断师傅的打算,听听他想讲些什么。
见两人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南宫乾低声说道:“刚才琉璃锁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听不懂也没关系,大致意思就是世间有很多好苗子值得投资。”南宫乾朝着水幕之上点了两点,继续道:“那位颜家千金便是其中之一,现在看来我之前算错了,圣阳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此女来的!此前喊我那桩富贵分明是幌子!”
韦千寻露出惊诧之色。黄眠则更蒙了,一头雾水,前面一句话很好理解,后面什么“算错了”、“真正目的”、“幌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圣阳仙子竟然是为了颜家的女儿才专程来到亢城的么?但他明智的没有发问。南宫乾此刻转向他,说道:“本来我还不太确定算到的东西,但那位琉璃锁的话让我有了答案。我来找你,其实想借你之手,将另一个孩子收在门下。”
顿了一顿,南宫乾先问道:“我来此是有机密要事,收徒之事不便出面。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黄眠想了一想答道:“我兵林此番名额不少,为上使代收一位倒也不妨事。”
南宫乾点头道:“那多谢了。此事是我占了便宜,此间事了,会为你们准备补偿。另我既知你就是黄未觉,但有一求,报酬定叫你满意。”
黄眠好奇道:“上使不必如此。不知是何求,可为上使排忧?”
南宫乾笑道:“我早在宗内便知你之名,闻你五识法登峰造极。但求传给我这徒儿,结一份善缘。”
此话惊得黄眠连道惭愧,连连摆手道:“上使!不是小人敝帚自珍。雕虫小技,怎敢在上使面前卖弄?!多是那好事之人,胡乱吹捧,做不得数的。不想竟传到了上宗去,可不敢误人子弟啊。”
南宫乾笑道:“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虽不精于此道,还是略懂一二。我观你法体,五识圆满,神通自生,当知世人所传不虚。”想了一想,南宫乾又道:“ 我知这是你的看家本领,自是有顾虑的。且不提这份善缘他日将带给你多大的臂助,今日我便传你两法,且叫你宽心。”
南宫乾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家舌尖上蘸了一蘸,噗地一指戳在黄眠的神庭穴之上。黄眠疑惑地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忽地大惊失色,纳袖便要下拜。南宫乾连忙将其扶住,附耳说道:“此间人多耳杂,日后相见,再拜不迟。”
黄眠则难抑内心澎湃之情,握住南宫乾的手掌微微颤抖,低声道:“传道之恩,不亚再造!前辈今后但有差使,无有不允无有不应,鞍前马后,绝无二言!”这位上宗使者已有择徒人选,没有收他为徒的打算,更何况自己已被丁瑜老前辈肯定,是要晋入五行宗做他的徒弟的。因此没有说出请求收自己为徒的言语。然而这位上使,给的实在太多了!自己那五识法世间流传甚广,不是什么高深的道法,只是自家修行地比较深入罢了。只是替上使收徒传授一点修行经验,竟收获珍惜两法,就是拜入了丁老前辈门下,也不见得有此等待遇啊。可想而知占了兵林名额的补偿又是何等的丰厚。一想又更觉得惭愧,心中深知,这是自家的机缘到了,哪里还敢藏着掖着。黄眠已经打定主意,要毫无保留地教导这个孩子。
想到这,黄眠便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入了前辈的法眼?”
南宫乾伸手指去,黄眠定眼观瞧,哦了一声道:“原是那雷龙檀见信的长子,此子确有些不凡。传闻他母亲生他兄弟二人的时候,正是傍晚,天上流云异彩纷呈,万般景象覆在亢城之上,因此那雷龙时有说道。”心下却暗自想道,此中故事多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你怎么就敢说那异象是为你家而来呢?
南宫乾则好奇道:“兄弟?他还有个兄弟?”
“啊。”黄眠思索道,“是的,有个一胎生下的弟弟。生的和常人有所不同,相貌身材一般无二,只是脸上有鳃,掌间有蹼,因此很好分辨。咦?好像今天没有来?他家兄弟两个名字也挺奇怪,哥哥唤作檀不笑,弟弟唤作檀不哭,也不知怎么起的。”
南宫乾点了点头,又和黄眠聊了些其他的事儿,正好问一问近来亢城可有异常,了解些颜家檀家的故事,商量些收徒的细节。这一聊就是小半天儿过去了,待黄眠起身返回他的位置,天地学府的开院,已经临近尾声了。
韦千寻这才凑到南宫乾耳边,好奇问道:“师傅,你传了什么法给他啊。”
南宫乾拍拍韦千寻的后背,低声说道:“是天池法和龙脉法,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韦千寻又翻了个白眼,没再言语。南宫乾却嘿嘿笑道:“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我就说我这么个道行,怎么会把这点事儿忘了嘛。你看,原是应在今日了,这谁能想到是要有个徒弟入账?”韦千寻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您可是道果将生的大修士,爻算卜测的能人,您瞧瞧您说这话,您自己信吗?就甭给自己记性不好找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