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场空
是夜,喧嚣褪去,一轮明月当空,屋内的烛火摇曳,光辉就映在萧月珩的面孔上,半面烛火、半面月色,他褪去了温柔假面,显现出内里的冰冷漠然来,他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抓起桌上一筒木签,随手一撒,木签落得遍地都是,他捡起一支,只见上头写着:山河为冢身无所依,枯骨作尘不渡黄泉。
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路舟雪那样的人,在尔虞我诈的人间是很格格不入的,要么被同化,要么如昙花一般快速凋零,显而易见,路舟雪的下场是后者,且相当惨烈。
“出什么事了么?”公孙无音伏在萧月珩膝盖上仰头看他,后者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是那些无心无情的神明,无端地有些叫人有些害怕,“月珩?”
“路舟雪死了。”萧月珩摸了摸公孙无音的头发,眼神温和下来,很平静地陈述了他方才卜卦得出的信息,仿佛死去的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怎会如此?他不是跑出去了么?”公孙无音对路舟雪的印象还不错,他知道萧月珩的谋划,取神骨并不会要了那人的命,难得终庭能出个那样如霜如雪的真君子,不想还是死了。
“他中了断肠蛊,他一跑,戚南阔便下了死手。”萧月珩说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死时路舟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的场面,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有些难过,记忆里,路舟雪似乎总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但是那会儿萧月珩整日喝得酩酊大醉,如何能看得明白。
萧月珩事不关己的态度忽然维持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是难过的,只是或许他离旧时的无忧太远,乍见故人,竟然不知如何面对了,他把公孙无音抱起来放到一边,心事重重地道:“无音,我需要出去一趟。”他并不是真的毫不在意,否则明知路舟雪已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再卜一次卦?
公孙无音乖巧地目送着萧月珩离去。路舟雪的尸身是孔雀找到的,在荒凉的栖梧宫外头,落下了半具残尸,只瞧见腿的时候,孔雀心神一颤,却本能地不肯相信,路舟雪那样地强大,怎么会这样惨烈地死去
她下意识地遗忘了她给他下了断肠蛊的事实,而那东西种在寻常修士身上,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活头。
到这时候,她仍不觉后悔,瑶光告诉他,只要帮助他们得到神骨,便有法子替她复活母亲,路舟雪也不会死,至多受些苦楚,是两全其美的法子,所以孔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所以此刻哪怕是为了减轻负罪感,她都不会主动相信和承认路舟雪已死的事实,所以在萧月珩说孔雀死了的时候,她反驳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半具没有头的尸体,如何能证明是他”
萧月珩看孔雀的目光很复杂,有一瞬间他觉得她自欺欺人得可笑,可随后又发觉,对着孔雀就像是在照镜子一般,他和她并无区别,于是萧月珩又不说话了,也不反驳什么,他让人把残尸拖下去好生处理,又亲自带人在周围小心搜查。
很快,另外半具残尸也找到了,死不瞑目地躺在幽深的杂草里,萧月珩拨开草丛就看见了,和他当年的死法很相像,他放下手,轻轻地道:“找到了。”
孔雀闻言连忙赶过去,然后也说不出话来了,那样的死相,完完全全是不得善终了,孔雀懵住了,她茫然地转头看向萧月珩,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无措地问道:“他怎么就死了……他那么厉害,怎么会死?”
“没有谁会不死。”萧月珩蹲下去,用外袍裹着把路舟雪的上半具尸身抱起来,他也是加害者,哪怕是意外牵连路舟雪,但后面的冷眼旁观却是不容辩驳,所以他也没资格去评判孔雀,但至少他比她要坦荡,“何况断肠蛊那样的东西,发作起来一向是见血封喉,他本没有生路。”
孔雀听完,一瞬间如坠冰窖,她终于不得不直面这样一个现实,杀了路舟雪的,是她啊……是她亲手种下的断肠蛊,是她害死了他,孔雀此时再也无法用复生母亲的借口来自欺欺人,她给路舟雪种蛊,又亲手将利刃刺进了他的胸膛,后者并没有哪里对不住她,是她以怨报德,罪孽深重。
孔雀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这世上最后一个待她好的人,被她亲手杀死,她后悔了,一直以来的坚定不移在此刻溃不成军。萧月珩抱着路舟雪的尸身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拧了拧眉:“人已经死了,现在后悔做什么呢?”
孔雀无言以对,默默擦干净眼泪,眼眶还是有些红,她不紧不慢地跟在萧月珩身后,一声不响的,仿佛情绪都被路舟雪的死带走了似的,萧月珩从她脸上瞥过,只觉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早早学会了和终庭的人一样的虚伪,猫哭耗子,假慈悲。
萧月珩把路舟雪的两截尸体放在冰床上,他的死相惨烈,可临死时的神色却并不吓人,眼眸空洞地盯着上方,显出些许临死前的茫然来,唇角凄苦地抿着,瞧着便叫人难过。
萧月珩屏退了其他人,此时安静地站在冰床边垂眸看着路舟雪的脸出神,一万年太久了,久到很多人、很多事都被岁月斑驳,不见旧迹。萧月珩这辈子漫长无涯又风光无限,前半生有萧烬炽热如火,后半生公孙无音娇柔美艳,还有中间那些辉煌的岁月,路舟雪这样寡淡的人,实在不起眼。
说实在的,萧月珩最初见到路舟雪时,陌生并不是刻意伪装的,他是真的不认识后者,后来勉强想起来,还是全赖于他失去萧雪辞的那段岁月太过于痛苦,乃至于整日借酒浇愁,偶有的清醒里,似乎的确有那么一个忧愁的影子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求而不得是很苦的,萧月珩自己就深有体会,所以才为路舟雪不值,清风霁月的是萧雪辞,炽热肝胆的也是萧雪辞,他萧月珩只是太阳的影子,只不过是反射太阳的光辉才显得美好柔顺,实则偏执又狠戾。
“下辈子,觅个良人,莫再遇到我了。”萧月珩伸手轻轻合上路舟雪的眼睛,神色慈悲又怜悯,他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他仍旧温柔,也仍旧有属于神明的无情,他有自己不得做的事,而路舟雪恰好成了他不得不杀的人,所以他选择了放任,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周山来的神明,全都继承了这种性格。
不周山。
爻宿风尘仆仆地从人间回来,身上的尘烟还未来得及清理,便被又查到一点线索的萧烬叫了过去,爻宿无奈,回宫殿的脚步一顿,中途改道去了昭阳殿,萧烬的整个宫殿里都铺满了文书卷宗,乱得几乎无处下脚,爻宿顺手把挡路的捡起来放到架子上,无奈道:“你倒是稍微收拾一下啊。”
“莫废话,你过来看这个。”萧烬头也不抬,只朝爻宿招了招手,后者几步绕开一地的杂物坐到前者身边,探头去看他手里拿的东西,一边道:“要我看什么?”
“你看这一条。”萧烬将竹简上一行已有些模糊不清的内容指给爻宿看,又拿来另一封文书,对照着给爻宿解释道,“青君黄钟,因杀戮之业历劫,受劫的文书是小翎亲笔朱批的;同年,月主令雪妖岁杪代行雪神之职,居玉鸾宫,享人间供奉。”
“所以,岁杪一直以来都是代行神职,而无神位,是这样么?”爻宿接过另一封文书拿过来细细看了,上头的确没有提及神位易主之事,青君黄钟身陨的记载更是无从得见,也就是说,如今的雪神仍是黄钟,而非岁杪,“若是如此,那先前玉鸾宫坍塌又作何解释?”
神的宫殿某种程度象征着神的存在,宫殿坍塌,则意味着陨落,若岁杪非雪神,玉鸾宫不会因他身故而坍塌。爻宿所言,也是萧烬未曾查明之事。
“不管他是因何缘故得以代行雪神之职万年,如今玉鸾宫重建,新任雪神降临,他都必须给新神让位。”因为某些私人原因,爻宿归来时风尘仆仆,却还特意往玉鸾宫那边绕了一圈,因此玉鸾宫重建,新神降临的事他是知道的。爻宿合上手里的文书道,“他因你我之故下界,他日归来,你要如何安置他?”
“师姐对他倒是上心。”萧烬百忙之中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爻宿一眼,随后道,“不过他的去处师姐是不用操心了。”
“你已有打算了?”爻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他才回来就被萧烬叫过来,此时困得不行。
“不是我有打算了。”萧烬顿了顿,看爻宿的目光有些怜悯,随后道,“他死了,用不着饿打算了。”
“死了?”爻宿原本懒洋洋的,骤然听见路舟雪的死讯,瞌睡都醒了,脸上显而易见地出现了惊愕,“即便没有神格,他的实力在人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才离开不到半月,如何就能死了?”
“以你的实力都能在人间丢失妖丹,他丢掉性命,又有何奇怪?”萧烬说道,人间苦海,并不是夸大其词,否则为何仙人历劫或者流放都是在人间呢。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他的妖丹要多少有多少,给出去随意,要不回来也无妨,自然丢了也就丢了,爻宿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就朝昭阳殿外走,“我去救他。”若是去得及时,尸体还没冷,他还能救回来。
萧烬看着爻宿刚回来又出去,按照不周山的法令是不许的,这也是为了人间的稳定,但他没有搬出条例来阻止后者,因为他知道妖祖这家伙我行我素惯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法令于他而言就是废纸。
但是萧烬也不可能由着他乱来,神在人间也要遵守人间的规则,也像凡人一样有寿数限制,寿数尽了,凡人是去六道轮回,神则回归不周山,因此从下界到归来的这段时间就是神能够在人间停留的滞留时间。
爻宿是因为滞留时间到了被强制召回的,人间多恶障,归来若不巩固修为心境,容易被寄生邪灵,因而爻宿此时应当去闭关修炼,而不是又跑回人间去瞎掺和。
“他的残魂,我替你去收,你去修炼。”萧烬放下手里的文书,出言拦住了爻宿的脚步,后者回过头来对上萧烬沉静的眼睛,无声地对峙片刻,终是点头道:“有劳你了,阿雪。”
萧烬毕竟是曦神,兼掌万物复苏,若是他来做收集岁杪残魂之事,到底要比爻宿来得周全些。
“师姐,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萧烬认真道,“何况他本也是受了小翎的无妄之灾。”
“你是在替萧月珩恕罪呢。”爻宿笑了一声。
萧烬去人间时同鬼王打过照面,尽管他们兄弟相隔了上万年才得见,但一交手,萧烬就认出来了,当时他的确意外,可很快也就平静了,弟弟还活着很好,但当年之事仍旧得查下去,因而萧烬也没有声张,悄悄地就回了不周山,彼时萧月珩自然也认出他了,毕竟他不像路舟雪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正如路舟雪先前自嘲时所言,萧月珩是他的求不得,而萧烬则是萧月珩的求不得。对于刻骨铭心的人,他们都有一种将其一眼认出的能力。至于萧风灼为何会如此说,他虽然同伦理关系的核心没什么交集,但在他还是定安王的时候,其实是见过萧月珩的。
很多年后跟路舟雪去东山时,同顾银谈话的青衣公子,以及回溯之境里伪装成灵钟大师的,都是萧月珩。但他不知萧月珩样貌,所以也就那么错过了,直到那天萧烬从人间回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见到小翎了。”
也就是那时候,爻宿才晓得,鬼王就是萧月珩,而他在无意中跟这个同时被两个人思念的人擦肩而过了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