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今天的危险区是个难得的雨天,每走一步路都带着湿泞的气息,哪怕是再轻的脚步也会在上面落下浅浅的痕迹。
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某些声音开始细细碎碎的响起,这声响来源好像是森林深处,又好像就在身边某个不起眼的地方。
挂在树枝尖上的水滴垂垂欲坠,带着凉意透明的液体最后落在了途经之人的眼睫上。
眼皮上一股轻微的凉意蔓开,少年清透的琥珀色眼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沈知抬头,树干上一只不知名的生物飞快的窜了过去,跳向了危险区的更深处。那枝干宽大圆润,足以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他想起来上次好像就是在这棵树上,他埋伏了只身往里闯的齐宋。
看起来白白净净没怎么沾过血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胆子?一个人也敢往这吃人不眨眼的圈子里头跑,不过反应速度和观察能力还算是上乘,在外圈足够自保。
就是警惕性有点差,上次要是换做是别的东西,可能血都被吸没了。
不过比起之前那些被派下来毫无经验的人,他的综合能力绝对是最好的,而且学得也很快,要是能多带着训练几回,再往里头走走攒攒经验,到时候绝对不会比当初的自己差。
那他就能在高驯和高驭后面再加上一个名头。
二十几岁的年纪,身兼数职,且都达到了顶峰。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其他光环加身,他也已经是一个神话。
要是再加上一个危险区……
又一滴水珠落了下来,这次打在了他的鼻梁上,顺着弧度缓缓往下滑着。
这点凉意足够让沈知清醒,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假设。齐宋被送回了上辖区,出了这么一回事,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
不管是上边的决定,还是他自愿请命。
上辖区的人但凡清醒一点,都不会再让他回鉴定部。
不来也好,沈知想,反正和他牵连上一点关系的人,大抵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已经足够光芒万丈,没必要再到这众人口中的烂泥里来。
草丛中的窥伺者低伏的身子缓缓升了起来,光亮的皮毛在这昏暗的环境下仍然显眼。它露着两颗尖细的牙,猛然朝那站在树下状似凝神的人扑了过去。
沈知手一抬,抓着的异兽尸体随之上了一个高度,来势汹汹的灰裘扑了个空,还因为没刹住车撞到了粗壮的树干上。
它转过头,黑亮的眼珠子依旧带着凶狠的光,目不转睛的盯着沈知手上的那只被其他捕食者扯断翅膀的羽毛兽。
但它却不敢再动,倒不是吃了这个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直立两足行走动物的亏,而是看到了沈知手上带着寒光的刺刀。
那刀尖比它的牙齿还要尖利,尖端还带着猩红的血色。
它判断出这个白兮兮有着属于食草动物温润颜色眼睛的物种其实带有很强的攻击性。
最近这外圈极其不太平,不说果腹,能够不被其他从里头窜出来的东西吞噬入腹就已经极其幸运。
这一身光亮的皮毛就像是行走的信号,随时散发着“肉鲜,可食用”的信息。为此它已经躲在暗处潜伏多时,这才保住了自己,没成为其他异兽的开胃点心。
命是保住了,可是它很饿,它已经三天没有吃到可口的食物了,再这样下去,它也会死在这里的某处草丛里面,然后被白滚滚的清理兽当做修罗场的残骸吃掉。
所以它看到沈知的时候,格外的兴奋。这白生生的物种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它能感觉到温热腥甜的液体在它看不见的地方渗了出来,是新鲜流动的,不是已经冷却掉的那种。
但沈知还活着,活着意味着对方再弱也有挣扎的能力,它现在很虚弱,只能一击命中,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以它退而求其次,把目标转成了被沈知提在手里已经冷却掉的羽毛兽。
看起来味道不算可口,但是胜算很大。
更何况它的持有者还在发呆。
谁知这个白生生还在愣神的物种反应这么快,它连羽毛兽的一根毛都没碰着,还撞了一脑门湿答答的烂泥。
沈知居高临下的看着皮毛发亮的灰裘,然后在那小小黑黑眼珠子的注视下,把那只翠绿色的羽毛兽扔了出去。
灰裘警惕的后退了两步,发现对方没有要发动攻击的意思,还把手上的刺刀插回了刀鞘。
直到沈知转身,背着它往外走了几步,身影渐渐消失在外圈,它才又亮了尖牙,对着那细长的脖颈扎了下去。
盘旋在保护圈外围的监视者在昏暗的天光下利锐的捕捉到一道身影,在那身影踏进黄沙的那一刻急速俯冲,稳稳的落在了沈知的肩膀上。
苍黄的爪子依旧尖利,隔着衣服抓的他肩膀上的伤口,不多时便渗出血来。
“这次没带,被人中途截了胡。”
沈知伸出空荡荡的手掌,上面还带着猎物留下的血迹。
监视者的尖喙往前拱了一下,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啄食一样把沈知给划伤,只是用那柔滑的曲面处蹭了下那掌心的乌黑。
今早那里还是只是浓青,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转成了这乌紫色,尤其是掌心中央那块。
尽管尸鹫只是蹭了一下,掌心处仍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像是无数根细长的针管在往皮肉里面钻动,要扎穿他的整个手掌,透到手背那边去。
沈知把举起的手掌放了下去,垂在身边。另一只手臂伸了出来,让监视者从伤口处转移阵地。
监视者熟练的跳到了手臂上,眼珠子仍旧跟着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掌。
它对恐惧和消亡腐败的气息异常敏感,总是能精准的洞察出某些负面的情绪,比如在任务没有完成又不敢待在危险区的恐惧,比如生怕丢了性命在外圈晃悠几趟就想躲进保护圈的懦弱。所以才被赋予这样的使命。
人的一切的情绪都是会在表面有所体现的,尽管他们拼命的压抑,还是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迹。而这些细枝末节,逃不过监视者苍黄锐利的眼睛。
但是眼前这个人是个意外。
它常常能感知到沈知身上的腐烂,毕竟这个人常常深受重伤又不管不顾的在圈里圈外往返,伤口处理的不好难免生出腐坏。在最严重的时候,它甚至在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消亡的气息。
是那种血液流尽,脉络枯死,呼吸微弱到手指放在鼻尖下都难以感受的,再也醒不过来的消亡。
它也以为这个人会死,就像那些倒在了圈外一步之遥的人一样,或被丛林里的猛兽拖走,或是被蚕食在它的眼睛底下……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这样血腥的消亡它见证过太多。
他顶多好上一点,尸身能留在保护圈内部,留在鉴定部里头。
某些时候,它以为他再也不会看见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少年了。
确实,那段时间里,它有一阵子没有看见沈知。那人之前每次任务都不落,突然失去踪影,那只能有一个原因,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消亡了,它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少年把回去的机会都让给别人,然后只身钻进丛林,带着鲜血和荣誉回来。
这样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一个多月,它在某次的任务团队中,再次看到了那在它意识里已经进入到消亡名单的人。
他看起来很虚弱,脸色带着异样的苍白,琥珀色的眼睛比之前更透了,那是失去了血气的颜色。
但是他依旧很强,还是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像之前那样,义无反顾的当着先行者。
它在他身上感知过伤口,鲜血,生命的消亡。却从来没有感受到恐惧和懦弱。
好像他天生强大,无所畏惧。
就像现在这样,他右手掌心带着接近腐烂的气息,衣服之下是斑斑伤口,淋漓鲜血。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一样从容淡定,如果身边有人,甚至能够谈笑风生。
晚风渐起,扬起黄沙,回去的路变得迷蒙与艰难。
沈知抬起手臂,往前一扬,像过去很多次那样,监视者振翅顺着风飞回了高空,在他的视野里渐渐变小。
从保护圈的外围到鉴定部,对常人来说可能是艰难的两个小时,对经验丰富的行沙者来说,只要三十分钟就可以。如果想的话,他甚至可以更快。
这次与以往又有些不同。往日从危险区回去,意味着他带着与辖区交换物资的筹码,又死里逃生一次。虽然可能要被老头按在床上修养几天,被蒋渠和阿鱼轮番监视,挣扎着出任务又难免要被念叨个几十次,但是见到的都是切切实实,支撑他无所畏惧的人。
现在他回去,迎接的不过是蒋月排好的巡逻队。面对的是死气沉沉的鉴定部,众人噤若寒蝉,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之上。
是他一个人便算了,反正他这十几年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刀悬在他脖子割破动脉上和在危险区被咬死没什么区别。
而现在,因为他,似乎人人都难以自保。
鞋里好像灌了沉重的沙,往前的每一步都极其缓慢。
蒋月在这个时候派他去危险区,无非是想借刀杀人,要他的命而已。他若是死在了危险区,也没人能够指摘蒋月。
就像蒋月所说,任务是必定要完成的。他可以躺在鉴定部高枕无忧的养伤,但在上头命令下来之前,这笔账总要落在其他人的头上。
他不去,就会有其他鲜活的生命葬送在危险区里。
他要是死在了危险区,没完成的任务,一样会有其他人被指派去接替他完成。
沈知摸不准这次的任务量是多少,不清楚自己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确保其他人的安全。
所以在主辖区命令下来之前他要保证自己活着,然后在一纸调令下沉睡在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曾经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保护所有的人,能够借着筹码回到主区,替亡父正名。然后去哪里都好,总之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事实证明稍微的安定都容易使人产生空想,他离主区十万八千里,却永远脱不出被掌控的范围。任何他在乎的人,都会成为限制他的砝码。
这一切好像是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