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幻梦(1)
从深渊爬出来后,时间就好像被按下了加速键。苏绵绵过得充实,欣赏着沿途的每一处风景。处在深渊时,她仰望着窗外的蓝天,总是在幻想着若是没有这一切,是不是就会快乐了。
当时的她,找不到人生的意义,破解不了谜题的答案,以为挚亲的逝世就可以将她压垮。
现在她明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只是漫长的人生剧本里,必然要经历的一个课题。
偶尔温川也会找她约饭局,但因为太过忙碌,十次邀约她只应过一次。九月份时,温川离开汉城,再次前往边境,执行绝密任务。
自王晴离婚成功,顾江成为第一个因为家暴进监狱的人以后,女性家族部的楼下挤满了请求帮助的受害者们。
庞大的受害者人群中,被家暴的女性和儿童占了绝大多数,偶也有零零星星的几个男性面孔。
苏绵绵带着部门人员加班加点处理事件,与司法部门和公安机关交流来往频繁,但桌上的文件还是越堆越高。
家庭暴力,不单单是个例问题,已然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
数以万计的受害者们将女性家族部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希冀于求得解脱和自由。
排号希望得到帮助的人,甚至已经排到了明年冬天。
然而解决一个离婚诉讼案件的流程最短也要两个月,部门商讨最终一致决定建议司法部门立法,将家庭内的暴力犯罪也要一视同仁,并可以为受害者申请公安保护。
立法的推动向来都是艰难的。
家暴的立法一有风吹草动,就掀起了全民讨论的热潮。在反对票中,此项建议不仅被男性群体集体反对,同时也出现了许多家庭妇女的身影。
网上对此的评价呈现出了两极分化的趋势。
【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挣钱,回家以后就和我吵架,问我是不是出去在外面找女人,烦都烦死了。轻轻碰一下,竟然还要立法坐牢?有没有搞错啊。】
【哪个男人不是这样。男人都这么累了,还要承担这些?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怎么到了这一代女性,屁事要求就这么多呢?果然女性就是不能读书,读了书,一堆破事都来了。】
【要是立法了,我孩子以后怎么考公?孩子有一个犯罪的爸爸,别的同学在学校里,怎么看待我的孩子?苏女士这次的建议真的很糟糕。】
【虽然我老公确实有时候喜欢动手,但是全家人的开销都是我老公承担的。要是我老公进去了,那我和孩子怎么办?千万不要立法啊。立法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有些人被打死真的都是活该的。好心让她和犯罪老公离开,她还在抨击别人害她孩子。老公进去了,不知道自己去挣钱吗?】
立法一事进展缓慢,一直到十月份还没有头绪。
十月,汉城骤然降温,曾经商界的风云人物——谢与淮,出狱了。
苏绵绵早将谢与淮抛之脑后。
当她下班看到等在门口的男人时,才恍然想起,十月是谢与淮出狱的日子。
男人消瘦了许多,光头,皮肤晒黑了些。
那双黑曜石般总是凝着黑冰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在见到她时,死气沉沉的一滩浑水才终于泛起了涟漪和波澜。
苏绵绵绕过他,朝着小区走。
太阳还未落山,沥青路上她的影子旁,跟着一道又斜又长的黑影。
黑影高大,却无法将她笼罩。
苏绵绵停下,转身,朝着反方向走。
没走多久,嘶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苏小姐。”
马路上车来车往,喇叭声在高耸入云的楼房间回荡。
苏绵绵置若罔闻,朝着日暮西沉的方向快步离开。远处天边的尽头,斜阳逐渐收敛光芒。她朝着光消失的地方越走越快。
纤细的手腕忽地被攥住,强大的力气迫使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他。
谢与淮俯身,轻声问:“绵绵,消气了吗?”
苏绵绵仰头看他,直视着破碎的眼眸:“消气?你认为我做这些只是因为生气?”
男人俊朗的容颜染上无措,他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雪白的脸颊,又攥紧手很快收回。
手臂青筋暴起,他说的艰涩:
“是想让我得到惩罚和让我为自己曾经的过错付出代价,对吗?我已经知错了,你要是觉得我坐牢半年还不够的话,我可以继续蹲在监狱里面,一直蹲到你满意为止。绵绵,我真的愿意为了你,牺牲所有。你想看到我受到什么惩罚,我便甘愿受到任何责罚。”
苏绵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们的婚姻事实已经取消了。”
取消,意思为过去四年的婚姻,一天都不做数。
“取消,可以再结。我们依旧可以重新开始的,只要你想。”
“怎么?不逼迫了?不囚禁了?不限制我的社交和事业了?哦,我忘了,你不是不想做这些,是已经没有办法做这些了。是因为我和你现在权利地位相等,所以你做不成。”
谢与淮被冰冷、嘲讽的眼神刺痛,尖锐的言语宛若玻璃碎片捅入心脏,扎的他鲜血四溅。
他身子微僵,强颜欢笑:“不是这样的,曾经我不懂爱,将你囚禁在别墅里。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我错的有多么离谱了。我,我,我不该对你那样。所有事物都有重来的机会,绵绵,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苏绵绵尝试着从男人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挣脱无果。
她眼里染着薄情:“谢与淮,你这话骗骗别人兴许还可以。你觉得我会信么?这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都可以重来的。因为你是施暴者,所以你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切都可以重来。人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永远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倘若你真的在我所处的环境下,经历过我发生的事情,你就不会对我提爱。我要是你,必定斩草除根。”
谢与淮急急开口:“真的,我真的知道了。”
“就算你现在成为千古圣人,造福了很多很多人,可你对我而言,仍旧只是一个曾经霸凌过我的犯罪分子。你应该怎么样才能明白,有没有你的爱,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爱情固然可贵,但也并不是我的必需品,只不过是个人事业蓬勃时的锦上添花罢了。律法制裁不了的罪行,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继续往前。如果你就此收手,你我日后打交道还可以留有颜面。”
“所以,因为曾经我糟糕罪恶的过去,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无法弥补是吗?”
“是。”
苏绵绵说的斩钉截铁、无比坚定。
男人宛若遭受巨大的打击般,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生机的草木,彻底干枯凋零。
凉风习习,千万片落叶顺着风席卷而上。
他身子不稳踉跄后退几步,苏绵绵推开他,朝着家的方向跑的很快很快。
谢与淮大病了一场。
梦里,是他孤单又漂泊的一生。
从头到尾,他都只不过是江河中的那一片叶子,任凤吹摆,永远不得如意。
又怎么可能如意?
落叶早已是被树木抛弃的东西。
“医生,我孙子的情况如何?”
“只是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静养就能醒过来了。”
谢与淮不愿意醒过来,要是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在黑暗中,他朝着反方向的光跑去。
光亮将他笼罩,再次睁眼时,眼前是熟悉的场景。雄伟的校园建筑、高楼之上永远工作不停的摆钟和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少男少女们。
远处,一头金色卷发的少女朝着他走来:“你,你好,我是贺北亭的女朋友。那个苏绵绵”
少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跟在她身后的女生时不时地附和。
听到苏绵绵三个字后,谢与淮大脑宕机,在漫漫人潮中环顾四周。
这里是,高中第一次去见绵绵的场景
衣袖处传来拖拽感,他拧眉,朝着力量的源头看去。
韩嘉熙笑的温柔,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谢与淮,那个就是苏绵绵。一股子穷酸劲儿,到底是从底层爬上来的臭虫。空有一副皮囊,也遮掩不住那股子穷味。”
说着,她另一只手指了指一个人坐在操场台阶角落的少女。
少女很瘦,很白,在阳光下,皮肤清透晶莹。
恰巧此时,少女抬头,两人四目相视。
黑葡萄般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十年后的凌厉和看破世俗后的失望。亮闪闪的,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落到他身上时,少女的眼眸犹如受惊的小鹿,慌忙挪开。
谢与淮甩开韩嘉熙,朝着苏绵绵走。
金海英得意地笑了:“北亭说的不错,谢与淮一定会帮忙的。苏绵绵,一个破卖糖饼的臭虫,竟然也敢报警?有谢与淮的帮助,父亲还需要担心吗?苏绵绵,等着吧,有你好看的。”
三人双手抱胸,高昂着头,跟在谢与淮的身后。
少年模样的谢与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台阶最上方,少女眼眸微颤,慌忙朝着角落躲藏。
高大的身影将玲珑的身躯完全遮挡住,苏绵绵颤颤抬头,眼里带着倔强:“有,什么事吗?”
她知道,眼前的少年是谢氏集团的少爷,也是金海英男朋友的朋友,同时也是校霸。
朴宝珍毫不掩饰眼里的恶毒:“你说呢?苏绵绵,胆敢欺负我们金姐,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苏绵绵同学是吗?那个一直霸榜年级第一的学霸?”
“是。”
金海英站在操场上,笑容愈发灿烂。
底层人就是底层人,怎么胆敢妄想反抗她金海英?
“可以帮我复习功课吗?我成绩不好,我给你开一千元一个小时。”
“啊,啊?”
少女不可思议地抬头,惊诧地望向一头红发的少年。
他,难道不是金海英请来的靠山吗?还是说,是换一种其他的方式折辱她?
跟在谢与淮身后的三人目瞪口呆。
韩嘉熙慌乱扯出笑容,小心翼翼地再次去拉少年的衣袖:“谢,谢与淮,你是不是搞错了,她就是之前和金姐不对付的那个女生啊。”
“滚。”
嘶哑、厌恶的声音响亮,让整个操场的人将视线聚焦在了五人身上。
“是谢家的那个私生子吗?听说,很快就要被接回谢家,认祖归宗了。”
“是谁惹到这位少爷了?”
“还能是谁,苏绵绵呗。金海英和苏绵绵不对付,谢与淮又和贺北亭是挚友,除了苏绵绵还能有谁?”
韩嘉熙脸色煞白,声音依旧娇娇柔柔:“你,是在对我们说话吗?”
她以为谢与淮会喜欢她的。
少年微转头,凌厉的黑瞳落在三人身上:“不然呢?”
削瘦、颀长的身影爆发出强烈的戾气,朴宝珍被吓得双腿发软。三人面面相觑,还在状况之外。
金海英上前一步,继续解释道:“谢与,谢小少爷,刚刚您可能没听清楚,我是贺北亭的女朋友金海英,同时也是仁川四星集团分公司代表人家的女儿。”
谢与淮双手插兜,他个子本就高,站在台阶上更是高不可攀:“苏绵绵,是我的家庭导师,胆敢欺负苏绵绵的人,就是与我谢与淮为敌,与整个谢氏为敌。”
微风中,少年声音铿锵有力。
一直在旁边随时准备递棍子的李景听懵了。
“谢哥,我们今儿个不是来找苏”
谢与淮转头又望向李景:“没听懂我说的话吗?”
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小跟班们全部噤声:“明,明白了。”
刚刚还热闹的操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给吓到。
谢家那位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小少爷,怎么会突然帮一个底层人讲话?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时,红发少年已经挤在了少女身侧。
校服裙摆压在身下,淡淡的茉莉清香溢满鼻息,谢与淮忍不住笑了:“绵绵。”
苏绵绵撑着墙,慌不择路地站起来。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拒绝:“我,我学业繁重,恐怕没有时间给你上课。”
“没关系,就在教室里课后辅导一个小时就好,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我家住在巷子里,车没办法到。”
“我下来走一段路送你。”
“我要帮奶奶照顾摊子。”
“奶奶的摊子,十天都挣不到一千。苏同学,我是真心想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考上好大学的。你知道的,我是谢家的私生子,要是没有一个好的学历以及优秀出彩的能力被家族里的人认可,我也会被扫地出门的。之前我在学校的样子,让你对我有了偏见是不是?”
说着,少年声音哽咽,与刚刚那副嚣张狠戾的模样截然不同。
苏绵绵抬头。
他皮肤病白,没有血色,像是被剥离了血肉的罂粟花。虽是一头鲜红的头发,但少年脊背挺直,反而衬的他没有了从前的流里流气,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息。
传闻中的谢与淮应当是个不好说话的混混才是
意识到自己走神,苏绵绵小声说:“我,没有”
“那为何苏同学不愿意辅导我?”
“周末,我要去你家吗?”
“我来你家找你辅导,在你家就可以了。”
“我家很破很脏,还很小。”
“没关系,就在你家。小时候我住的位置也很脏很破很小。”
“一千块钱一个小时,太多了。就按照市场价格七十块钱一个小时就可以了。”
“苏同学年级第一,当然值得起这个价格。一千元一个小时,我对苏同学是有要求的,还希望苏同学能将我辅导成年级第二呢。”
谢与淮说话温柔,眼睛一动不动地凝着眼前穿着校服的少女。
这时的绵绵,是稚嫩、天真、活泼烂漫的。
还没有经历残酷折磨的霸凌,对未来的生活满怀期待和希望。
所以,如果重来一次,绵绵会不会选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