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开封忧伤之对语
与朋友对语
如清水过身
落花随波
不留任何痕迹
与爱人对语
如匕首过肤
身上残存的不是你
淡淡的发香和烟草味
而是
纵横相织的网伤
和所有普通的高中毕业生一样,我和雷子一起参加高考,暑假,等待录取。
高考成绩下来。雷子的成绩相当不错,能再次考上中国人民大学;而我虽然超过本科线三十多分,但离重点线还有不小的距离。在当初估分时,为保险起见,雷子给我报的是省内一所大学的冷门专业。而他也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屈才地和我报了同校同专业。
过了炎热而漫长的暑假,录取通知书预料之中地到来了。这时我才发觉到一个不小的问题:我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雷子已经管了我这几个月来的吃用,想让他再掏我俩的学费是不可能了,因为他家是农村里比较贫穷的家庭,虽然吃穿无忧,但要每年掏万把块钱供应雷子上学已经是十分紧张,如果再加上我,他们只能去借高利贷了。
雷子总是说玉宁别担心我们慢慢想办法,可我一看见他发愁的样子便难受。我说雷子你别为难了,我自己去找钱,找不到我就不上了,我不会让你再为我做一次难。
而我所能求助的只有杜叔和天上忽然掉下来的哥哥小刘了。但杜叔一家在尉氏涡河水闸上只靠几亩鱼塘和杜叔的几百块钱微薄工资为生,再加上原本已经清贫他们现在还有养活成了植物人的立东和幼小的贝贝。我已经给他们肩上加了足够重的负担,我不忍心再打扰他们。我只能去找小刘。
当我在开封城南的玲子家找到倒插门过去的小刘时,他说早听说你考上大学了,钱我都准备好了。我问你哪里来的钱。他说我妈回来后,我把优优他们的钱都还给了他们,你给的那六十多万块钱除了弥补我妈花掉的那部分,还剩下十几万,足够你上学用的了。
末了,他看着远处清真寺的穹顶说玉宁,去看看咱爸吧,他在监狱里头阑尾炎又犯了,正在保外就医,就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他说他很想你。
他将“咱爸”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看了看身边的雷子,他用眼神给予肯定。
好吧,我说。
小刘师傅,不,或许我该叫他哥哥的。在平姨没有回来之前,他为了凑钱扒周副出来,应经卖掉了周扬家的别墅和车子,目前买了辆都市黄虫跑出租。下午,他带我和玲子去市一院去探望保外就医的周副。
周副在四楼。电梯坏掉了,我们爬楼梯上去。经过三楼的精神科时,我对他们说你们先去吧,我想先拐个弯看一个熟人随后就来。
因为我看见精神科便想起了妈妈生前的好姐妹乔姨乔大夫,我曾经带欢欢去找她看过病的。我现在十分想去找她,因为我现在面对周副是我爸的这个事实时心中极堵,打心眼里难受。一路上想着去看望害死我爸妈的大恶人,而且这个人又成了我爸时,我都想一头撞死在车窗上。现在那么想找个人倾诉。
雷子和小刘对望一眼,便说那好吧,你快点。
看他们上去了我才直奔乔大夫的办公室。那会儿她正拿着空调的遥控开关调温度,转身看见我显得十分惊喜,像和阔别已久的儿子重逢一般。当她知道我的来意后眉头一皱问什么?周副是你爸?
我点点头。
周副叫周如海?你妈妈的大学同学?
我又点点头。
乔大夫一边将一瓶绿茶拧开顺着黑得发亮的桌面推给我,一边坐到那张办公桌前的黑皮转椅上,抱了臂。雪白的大褂在黑的转椅上,和她的脸色一样不食人间烟火般得白,一脸冰霜。她冷哼了一下:玉宁我问你,你和你弟弟是什么时间出生。
我说是83年10月24日。
她又问:既然你看了你妈妈留下来的那页日记,那么你还记得那日记的日期是哪天。
我想了想,说:是82年5月4日。因为那天记载的是妈妈在青年节上弹古筝,我记得比较清楚。
她便肯定得冷笑着说:玉宁,别给周副那狗东西糊弄了,你看,他侮辱你妈妈的时间和你们出生的时间有一年零五个月,有怀胎这么长时间的么。
这时一个护士推开门探了一下头,乔大夫威严地喊出去,护士便知趣地带上门出去了。
我脊梁上不断有冷汗冒出来,嘴唇快哆嗦地说不成话来:乔,乔姨,你说周,周副他不是,他不是我……
当然不是!乔大夫站起来,转身背对着我,面对窗子站着。她看着楼下医院大院里盛夏的阳光和往来的人流:玉宁,不瞒你说,你妈妈一发现她怀上了周副的孩子后便做掉了,那会儿我刚分配到这个医院,还是我陪她去做的手术。
玉宁,她仍然不看我,接着说:或许你妈妈没跟你说过,但事实上我们两个是亲姐妹。你姥姥在我们小时候就去世了,好歹你姥爷靠在省艺术团的一点微薄工资把我们供应读完大学。你更不知道的是,她在刚手术后很脆弱,这时她遇上了你爸张轩,他们就相爱了,而你又怎么能想得到,张轩那会儿是我的男朋友啊……
后来我们反目成仇,直到你爸爸去世,你妈妈也重病到不行时我才原谅了她,这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啊……
乔大夫哭了,她哽咽着,肩轻轻地抖动,像阳光下颤抖的白杨树叶。
我明白了为什么十几年来妈妈和爸爸为什么没有和我们提过我还有个亲姨的事儿,她们一直互相矛盾着,争执着,直到妈妈的垂危才换来乔姨的原谅。她们再做不了亲人,却在最后做了坦然的朋友。
听了乔姨的话,我心里更加的烦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本来爸爸的去世给我的打击就够大了,忽然就冒出一个空慧是我爸;一会儿空慧不是,种种的证据证明了周副是我爸;但现在,乔姨又肯定地说周副绝对不是我爸。转了一圈,他们还是他们,我爸还是我爸。我给世俗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我为周副能保住一条命而抛开了父母双亡的仇怒又拼命给他借钱跑事儿,谁知道最后,竟然是镜花水月般的一个笑话!
我快瘫了。仰在转椅里,看雪白的天花板上一尾灰的壁虎,死一般地粘在那里。耳边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像百万只苍蝇的袭击。
从椅子上站起来,丢了魂似往外走,乔姨还是背对着我站在窗前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我悄无声息的离开。
我一拉门,门外赫赫站着一个人,是雷子。
我“哇”地一下哭了,觉得心中的郁闷和委屈一下子喷薄而出。
雷子一把将我揽到怀里,用胳膊紧紧抱住我的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让我将脸贴在他胸前嚎啕。等我哭得够了,他深蓝色的t恤的胸前已经是黑黑的一大团水渍。我响亮的哭声,招引得走廊上的护士和病人纷纷侧目。
好了好了,我都听见了,雷子轻轻拍我的背,并把我拉到旁边的蓝色塑料椅上。
我将脸伏在他的腿上,感觉自己像一只猫。他便用手抚摸我的头发边说玉宁,我觉得你还是该去见见周副,他已经够苦了,别连他这点希望也不给他好吗?!
我一直一直摇头,摇得泪水满脸。我闭上眼,只想在他的腿上含着泪入眠,永远地睡去,忘记了这一切的一切。忘记烦乱和伤心。
雷子忽然像同谁低低说了几句话,我睁开眼,看见时小刘。这个已经不是我哥哥的小刘。小刘半蹲下来看着我,我的脸歪在雷子的腿上,看见他的脸是呈直角倾斜的。但他眼睛里的哀伤却不会也没有倾斜,那样揪心。
他叹了口气说:玉宁,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我们都知道了真相,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了,但我们要瞒着咱爸,哦不,我爸——你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又多重,他一旦知道了真相,你让他在监狱里头再怎么撑下去呀。就算我们合伙欺骗他一次,给他一个安慰吧!算刘哥我求你了好么?!
看着他急得快要落泪的脸,我不知该怎么办。雷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一种肯定的暗示。
我就点了点头。雷子的话,我是都听的。
当我看到病床上那个我并不想看见的男人时,我的眼角还噙着刚才没有擦净的泪。他以为我是喜极而泣,便伸出干瘦的手要给我擦泪。他强打起精神忍着刚阑尾手术后的疼痛说:玉宁,你很让爸高兴,跟雷子一个学校要好好学啊,雷子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一定要听他的话;另外有什么事儿就找你刘哥商量,毕竟你们是亲兄弟一场。爸这辈子窝囊,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反而拖累你们,但你们和扬扬一样都是爸的好孩子。
他又扭脸问小刘:玉宁上学的事儿还得你费心,学费不是都齐了么!小刘连忙说你不用担心了。
他又看了看雷子说:雷子,周叔早就看出来你这孩子的确是个人物,够义气,够朋友,以前待扬扬像亲兄弟,叔很欣赏也很感动;从今往后再把玉宁交到你那儿,叔很放心你往常对扬扬咋样以后也要对玉宁咋样吧,别让他受委屈。叔这辈子偿还不了你下辈子绝对不亏待你。
雷子忙说叔,你说的哪儿的话啊这是,你放心好了,在学校里我一定让他吃得饱穿得暖,你就不用担心了。
周副就欣赏地点了点头,蜡黄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家伙。当你烦闷时,它便是个又肥又笨的虫子,慢吞吞地在你生命最脆弱的地方蠕动,却迟迟不离开那块伤心的地方;而你一旦快乐,它便马上破茧成蝶,振翅而去,让你觉得日子过得像翻书一样快,哗啦哗啦直响。
和雷子一块呆在这个位于洛阳一个山丘上的大学里的大一的上半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因此半年一晃而过,毫无知觉。
在这半年里,我们从不再提周扬亚宁周副苏菲,我的梦里也再没有亚宁阿威安安小玉,我们只是一块儿抱着怎么看也看不懂的大学教材,早早地赶往阶梯教室去抢座位,一块儿说着笑话去食堂吃饭,一块儿上网联手打cs或在qq上胡言乱语对贫。
日子过得平凡却幸福,更多的时候是我坐在篮球场上的台阶上,晃着双腿看他和人打篮球。看雷子打篮球真的是一种享受,他的动作总是游刃有余,再加上身高的优势,他总是轻松带球过人时将别人调戏地摸不着头脑。正当别人找不到北时,他却运着球搭手一钩,啪一下进篮。然后他会习惯性地甩一下响指,咧开嘴笑一下。一口雪白的牙在太阳底下衬着黑黑的脸膛,显得更加诱人的白。我从来不为他喝彩,因为我觉得他能从我眼睛里读到最热烈的欢呼。
日子在他穿着硕大的篮球衫在篮球场里的跑来跑去中飞速滑逝,甚至到了放寒假乘长途客车回了雷子的老家时,我的思路还停留在校园里的大学生活里。大清早一睁眼便像在宿舍里那样习惯地问雷子:今天是什么课啊!
吃饭课,小傻瓜!雷子拍我的脑壳:都回家了还想着上课,神经兮兮什么,快起床吃饭了。
我扑楞眼睛一看,雷叔和雷子的弟弟已经开始往屋子里端饭了,而我还露着个头呆在被窝里,给我窘地低声直骂怎么不叫我,存心出我丑是不是!
雷子哈哈笑了笑,出去帮我倒洗脸用的热水去了。
农村的冬天特别地冷,尤其是快过年的这几天,似乎又要下雪了,天阴沉得厉害。天色是乌古隆冬的黑色,黑褐色虬曲的光秃秃的树枝像铁打的一般,笼在一排排青砖老房上,纠缠成一声声肃杀的叹息。
回来的第一天就没事儿干,吃了早饭和雷子、雷子的哥哥和弟弟打牌玩,四个人正好斗地主。天冷得耐不住,便都脱了鞋坐在被窝里。雷叔雷姨也饶有兴趣地捧来一大堆的炒花生,边吃边看我们打牌。每当雷子孩子似耍赖并给弟弟逮着、两个人又打又闹地乱成一团时,全家就会都边哈哈大笑边骂雷子赖皮。
我很喜欢也很渴望这种平淡的幸福生活,渴望能够融入进来,但我明白这永远不可能。我知道,无论他们对我多好多亲,我也只是雷子的一个朋友,是一个寄居的外人;即使我把雷子当成我唯一的亲人,但世俗理念和家庭观念也绝对不允许这种在他们看来很荒唐的事情成为现实。
每当雷子玩到最高兴时我都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很微妙,比普通朋友要铁得多却又做不了恋人。应该是有人说过的“第四关系”,即兼之有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成分,却又不在任何一种感情之中,是一种只可体会其美妙却无法真正看透想通的东西。
但在同雷子的情感上,我是个不知足的人,我是那么依赖雷子并对他有种占有欲,想让他一直一直一直待在我身边,因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感觉到幸福和安全。
雷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曾经告诉我说之所以无处可逃是因为心是灰的,而一旦待在喜欢的人身边便哪里都不用再逃,心情也就自然开朗了。但现在他和我面对的是同一个尴尬的难题:自从我逃到新乡被他带回来后就真的不用再逃了,因为我待在了喜欢的人身边,但上帝令我们尴尬的是:我们都是男孩子。
我曾经给亚宁和阿威讲了那么多的大道理,可这次我却不能说服自己。原来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时,是那么地意乱情迷。我对雷子的情感是那么自私而且占有欲强烈,因此在我们打牌那会儿当他接到我们专业那个外省女孩儿打过来的电话,并亲切地喊出她的名字时,我便极其难受。因为他和她说话的口气是那样的暧昧温柔。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将牌码好放在杯子上,下了床穿上鞋就出去了。
天终于下雪了,都是小雪粒,却很密,砸在脸上硬生生地疼。我没有目的地出了大门沿着墙根慢慢走,仰着脸,泪一直一直往下流。村子里的人家都闭了门呆在家里,庆幸几乎没有人看见我这副德性。只有一个推着三轮车卖豆腐的老人吆喝着慢慢从我身边擦过。我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茫然地穿梭,踩着咯咯吱吱的雪粒。拐过一个弯,看到前面是一个那么大的积水坑,结了冰的水色看上去呈现一种黑青色的幽暗。下到坑里去,蹲在结了冰的水边,伸出冰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比手指更冰冷的冰面上划。划写的都是那三个字,那三个我曾经划在雷子穿着深蓝色t恤上的三个字,那情人间用滥了的三个字。
我希望他可以追出来至少在我背后叫我一声,但他没有,他一向对我好,但在感情上却一直很沉默。
望着幽绿而泛着白光的结冰的水色,我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我甚至想如果我淹死了冻死了,他会不会伤心,他会不会在我坟墓旁边亲口说出那三个我用手指划出的三个字。
我仰头看看远远的水坑的彼岸,偶尔一两个行色匆匆的村民和几条追逐撕咬的狗儿,甚至那些陈旧古朴的青砖老房和离离的枯树的影子。我明白,一旦我跳下去,这里一切的一切的平静和平凡都将被打破,甚至还会给雷子招惹来不小的麻烦。于是我抹了抹泪,断绝傻乎乎的念头,摇摇头又用手指去抠黑黑的冻土。
和亚宁一样,每当我极其沉闷哀伤时,我都要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把自己抱紧,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自己悄悄躲在无人的角落,静静舔舐自己的创口。我蹲在这里,泪水流在脸上给北风吹着,是一种麻木的生疼。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吃雷子对那个女孩子的醋。我欣赏雷子的懂事体贴,依赖他的呵护和温柔,可这一切难道就能成为我阻挡他交女朋友的理由吗?他是个男孩子,也许他真的需要个他喜欢的女孩子来陪他走完一生,也许他再关心我也只是当我是个兄弟。
我开始对雷子的情感,大大动摇,动摇到不相信他对我有任何的意思,动摇到自己心酸。
也许,也许雷子根本只是把我当一个兄弟,一个比较亲的兄弟,却压根不是恋人或情人那种。也许是我想得多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如果因为我的主动害得我们两个人的感情超过了“第四感情”时,恐怕我们都会尴尬得收不了场。人们常说爱一个人就让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快乐才是自己最大的快乐。可是我这是怎么了,如果他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子,难道我非要去剥夺他享受爱情的权利吗?
我苦笑了笑,这些道理我比谁都明白,可却一直固执地住着雷子不愿放手。我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亚宁和阿威他们那么执著地想让我承认他们、允许他们在一起,或许,那时的他们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都是对自己情感的倔强的追求。
想到他们的结局,我忽然心中极其寒冷,抬头看看冰层,只想出一个字:逃!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想起雷子说过你本就无处可逃,可如果你待在自己在乎的人身边便不用再逃。于是,我心中又有种极其强烈的愿望要回去,要看见雷子那种呵护的体贴的目光。
可我已经认不得来时的路,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拖着蹲久了眩晕的头和酸痛麻木的腿四处乱闯。当茫茫然又拐进一条胡同里,抬头看见一个土黄色的身影站在门前的雪地里,头上已经覆了厚厚一层冰粒,黑黑的脸上是浓浓的关怀和淡淡的埋怨:你去哪里了,赶快回家吧冷得紧。
当在风雪中被雷子揽着肩回到家时,才发觉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没有注意到我在那个结了冰的积水坑的冻土层,竟然抠了一中午的冰。手冻得极红极疼,指头的皮下还有隐隐的硬块块。
雷叔雷姨一面热情地从厨房往堂屋端饭,一面让雷子给倒热洗脸水。
将红肿的双手浸在热水盆里,又蜇又痒,抬头看见脸盆架上的镜子,发现自己一张脸又红又皴,十分憔悴。无意间看见雷子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他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没开口。当我转过身用毛巾擦着手看他,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快吃饭吧,下午我带你去村南的谢安墓玩去。
雪粒一直落。地上早白茫茫的一片,田野望上去空旷而静寂,像一张白纸。
谢安墓就在村庄南边的一片空地上,被上千百棵的松柏围绕着,临着一个叫谢堂的小村庄。
谢安墓据雷子讲就是东晋谈笑间退符坚百万秦军、闻捷报过门槛断屐齿而不知的风流名士谢安的埋身之地。谢安墓占地大约六七十亩,一排排的矮柏泛着肃穆幽深的深绿,环绕着一座仿古式的八角凉亭。
雷子,我,和雷子的弟弟,站在飞檐架珙的凉亭里面看精美的护梁画,谈论这座凉亭的来历和渊源。雷子说这座亭子是台湾谢氏家族寻根访祖时建造的,据说花了好几十万。他话锋一转,说,这样的家族可真不错,光宗耀祖。
我问,你对家族的传宗接代看得很重啊。
他点了点头,神色极其肯定。
我明白他这一个点头,至少在他那里已经肯定了他和我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结果。因为他还要他这个家,他这个族。这是很无奈的事情。他不像我,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想得到时就穷追猛打,失去了也无所谓;而他不行,他本身就拥有的太多,而且他没有勇气放弃他这个家,他是那么爱他的爸爸妈妈,他不会像阿威和秋明的康那样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和家里断交。他没有那样的勇气我知道,因为他是那么的孝顺。
忽然间我那么自卑。我算什么呢,我有什么资格要奢求他的爱情?我是个男孩子,给他生不了孩子,传不了宗接不了代,纵使再在乎他也是一场枉然。假如我是个女孩子,那么就是再丑再笨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生同寝、死同穴了。
我知道,我们是不被他的家庭承认的。现在雷叔雷姨对我很好,一口一个乖,但要是他们知道了我对雷子的情感,我想我们之间就尴尬了。毕竟,现在的社会,尤其在农村,实在无法接纳我们的爱情。
我苦笑着,终于想通了。泪珠儿在眼眶里滚。我竭力仰着脸,不让它跌落,因为我怕我在终于违心地说服自己不去爱雷子的现在而失声痛哭。那样我会再次不忍心放开雷子。人一旦想通了某件事,就是完成了思想上的一次蜕变,这种蜕变必然要伴随着让人撕心裂肺的伤痛。
伸手去接雪粒,那种白白的米粒大小的小霰珠,装作很好玩的样子,低头去把玩着,以此来掩饰眼神中的泪水和哀伤。雷子一直一直往白茫茫的远处田野和寂寥的村庄望着,一句话也没有。
我看了看静静地沉默着的雷子,说,咱回去吧。
不再玩会儿么。
没必要了,你要告诉我的什么我都懂了。我说着跳下台阶,在前面走了不敢回头,我怕他看见我那终于忍不住流下的泪水。
我知道雷子带我来这里给我讲传宗接代的事情的用意,他在告诉我我们之间不可能真正的成为恋人关系。因为好多的因素不允许我们。既然他要和我结束,我就听他的话,我一直都听他的话,不管对的错的。这次也是。
如果我真的在乎他,就不能把一份畸形的爱恋强加给他,使他永远不快乐。我会给他绝对的选择,如果他爱我,我就拼命去爱他;如果他不要爱我,我就躲起来默默爱他,不要他知道,不影响他追求他的幸福。
我明白了。所以我要离开。
当我说要走时,热情的雷叔雷姨很舍不得。雷叔说乖,在这儿跟小雷一块儿吧,你说大过年的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能往哪里去啊!
我苦笑了笑,虽然我真的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离开,但我还是决定要走了。
雷子倒也不甚挽留,说回去看看贝贝吧,不知道他在杜姨那里咋样了,都半年没有见,他肯定想你了。
雷叔雷姨也都知道我和贝贝的事儿,便不再强留,说那好那好,记得回去看看贝贝后还回来和小雷一块儿回学校。
从雷子家坐长途车回尉氏杜叔的涡河水闸,需要先在雷子的小镇上乘三路公交到太康县城,再从太康县坐到尉氏的长途车。而从雷子的小雷庄到镇子上还有二三十里地的路,天气又不好,一直下雪粒,雷子便蹬一辆旧自行车送我。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这个仅仅喜欢过周扬和我的雷子为什么会忽然间想要和女孩子谈恋爱,为什么要抛开我,我不知道,但我听他的,只要他高兴。
我坐在车后座上伸胳膊搂住他的腰,将头在风雪里抵在他宽宽的背上,仰着脸看满天白雪纷扬,听他粗重的喘息,有一种想在他身边永远睡去的冲动。我想起去年夏天高考前,在三模后的那个放假的下午,他用自行车载着我在太康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乱转的事儿来。那会儿天还正热,他穿着件深蓝色的t恤,给汗溻透后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露出很明显的深深的脊沟和两排健实的肌肉。我还记得我用手指在他背上轻轻划出三个字,令他浑身一震,差点没有把车子骑到河里去。
想到这里,我默默笑了笑,咧嘴笑了。这个笑渺小到只有自己才能知道。我抬起来,像那次一样伸出右手手指在他土黄色厚厚的羽绒衣上划那三个字,很轻很轻。他似乎感觉到了,便侧了侧头,又将头扭回去继续蹬车。
一直到镇上,他甚至都没说什么话。他从不和我说太煽情的话。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地猜错的话,那么唯一可以合理解释他一直沉默的理由就是我们原本心犀相通。我们不需要苍白的情感表白和誓言。
当我坐上车,他甚至也没什么生离死别。但他在公交车开动前的一刹那挤上公交,非要塞给我五十块钱作路费。他不管我接不接硬塞到我手里面便下车去了,隔着窗玻璃他喊了句到家了给我回个电话。我推开窗,看着他,心中酸酸的。
他看见我推开窗子便以为我有话要说,连忙跑过来。我将手伸出去,慢慢张开,手里的那五十块钱便像一枚雪花一样曼妙地摇曳落地了。他愣了一愣,抬头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雪和车内的我。
公交启动了,将他远远抛在后头。满天的大雪一刹间让我再看不见他,雪色惨白地刺痛我的瞳眸。
我不知道他是否落泪,但我却是落泪了的。一句短诗蓦地浮上脑海,在奔腾的血液里掀起了无尽的忧郁和哀伤:我爱你/那么爱你/所以/再见。
左篇·雷子
玉宁,我的玉宁。看着你凄然地乘车离去,我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雪下得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疯狂翻卷,白茫茫一片。我再看不到你的身影,但我脑海里却清晰地记得你凄楚离去时的眼神。那么揪心。
不知道你在这一刻会不会流泪,我确实流泪了的。我想说玉宁对不起,我不是爱上了专业里那个女生,我只是想借她让你离开我。我不忍心你再被别人的流言蜚语伤害。
玉宁,你不知道,我爱你,同爱周扬一样。那么刻骨铭心。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狠心逼你离开。也许你永远不知道。在学校里,你经常是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像猫儿一样和我挤一个床睡觉,经常可爱到抢我的钱去买冰糖葫芦。这时的我是幸福的,我喜欢你在我身边的感觉。但是你没有注意到别人,别人可以杀人的眼光。
有一次,当你穿着白毛衣坐在篮球场边上的台阶上看我打球时,我一个打球的哥们说你肯定是变态,不然不会整天缠着我。那天我和他打架了,打那么凶,因为他言语里中伤了你。但是我明白,我可以阻止一个人不去议论你,阻止两个人议论你,我却没法阻止那么多的人骂你。
也许你并不在乎,但我在乎。我是那么爱你,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你。但是在这个不能包容我们的世界里,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你离开我,你去找一个女孩子,不要再被别人骂你变态。你已经脆弱到极致了,我不要你再心理上受伤。
你知道么,当你上午去那个结了冰的积水坑时,我站在下雪的门口等你回来。我没有去找你,是怕我对自己反悔,再继续那么狂热地爱你,把你推到别人议论的风口。当你回来,你用袖口擦着泪向我走过来时,我比你更想哭,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功亏一篑。因为你可能在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冲溃我感情的洪闸。最终我只是用手握住你的肩揽你回家,尽可能用轻淡的语气告诉你我在等你,让你知道我没有全抛弃你也不会接受你。
你是那么听我的话,没有一句反抗就离开了。你是那么地乖啊。
我还记得你在我背上写了两次的那三个字,我还记得你在谢安墓盈盈欲滴的泪水,我还记得你在新乡看到我那一刻惊喜的眼光,我还记得在扬扬去世后我守在你床前看着你睡觉,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黄河滩的桃花瓣里完成扬扬和亚宁的愿望,我还记得我们在高三复读班里一起早早爬起来读英语,我还记得我们接到一样的通知书时你兴奋地拥抱了我。
玉宁,我们之间这么多的故事,注定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从此以后,没人能够替代你的位置。但是我要放开你,因为我不忍心世俗的流言蜚语伤害你。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一直是爱你的。我不会去和女孩子谈恋爱,我只会默默看着你长大成熟,默默看着你走向幸福和快乐。
我现在只想对你说,玉宁,我这样驱逐你,也是爱你的一种方式,希望你能够明白,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对你的爱和关心绝不少于任何人。我将这份感情深藏,作为永久的记忆,保留在青春纪念册的扉页里,成为一种年轻的青涩的美丽。
玉宁,对不起,我真的好爱你。
我是真的爱你,才选择了和你说再见。
再见吧,我的你,我的玉宁。
右篇·玉宁
坐在从太康回尉氏的长途车上,心酸得像浸了醋。
大巴里的电视里放着一张梁静茹的碟子,那个貌似柔弱的小女子却在用令人动容的坚强唱着那首《勇气》。我将头仰在靠背上,静静地听着:终于作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我的心,一直温馨地说服自己,最突然怕你说要放弃。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人潮拥挤我能感受你,藏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听着听着双泪滂沱。看车窗外,凌乱的雪花不断地扑打在窗玻璃上。一片的苍白,像我彻底空白了的心。
我不怨他不恨他不怪他,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只要是雷子的话我都会顺从。我不问为什么,我只是再也不会和任何人谈感情的事儿。因为我的心里只存在他一个人了,再没有别人的位置。
我忽然就感觉自己很好笑。在北京,我因为反对亚宁和阿威的事儿,而导致害得他们双双殒命,而如今我深深爱上的却也是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亚宁和阿威的在天之灵会不会骂我伪君子、监守自盗。
但那种感情来临的时候,谁都无法阻挡啊。
但是爱却不能相处,我只能苦笑着说,那是宿命的事儿。
对于宿命,我是早就习惯了无奈的服从。我把命运看成一个权力极大也极变态的疯子,不论它怎样反复无常地将痛苦、离别和死亡加在我身上,践踏我,蹂躏我,我都不会反抗,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任他胡作非为。因为,我根本无力抵挡,我只有等他发泄完了淫威后才会找个小角落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
宿命啊,宿命。它跟我开玩笑似残酷地夺去了我的亚宁,我的阿威,我的安安,我的小玉,我的周扬,我的秋明,我的苏菲。而现在,它又要将我和雷子生生分开了。我只有笑,无奈地笑。
我困了,不想再想这么多的纠缠。我只是知道,不论如何我还是一直能再看见雷子的。不论我们做什么关系,我都会默默注视着他,看着他幸福、快乐地生活。现在我困了,要睡觉,自己抱着自己,蜷缩在狭窄的长途车座位里。
我又做梦了。我梦见雷子拿着一把巨大的刷子,把我映在太阳光下面黑黑的影子都用白漆刷去了,于是我没有了阴暗的影子。我看见雷子黑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露着雪白的牙齿和好看的酒涡说:玉宁,我把你的痛苦的记忆都抹去了,从今以后你要快乐,一定要快乐。
看着他,我就笑了,伸手去抱他,但我的胳膊却从他身子里穿过,什么也没抓到。他仍是那么灿烂地笑着,很真实地存在着的样子,但我却总抓不到他。他缥缈的身子像一缕影子,每次我伸出手都是从他身子里经过,不能再感受到他的一丝存在。
我明白了,这种状态注定将成为我们之间关系的永恒定式,彼此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却不能拥有,即使看他在眼前也拉不住他的手。
于是我笑着哭了,我笑我还可以看见他听见他;哭的却是为什么会这样子,明明上苍让我那么刻骨铭心地喜欢上他却不能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雷子,雷子他一直在我的梦境里,依旧依旧依旧地灿烂地笑着。我仰脸看着他,眼睛也酸了,心脏也酸了,我怕他看见我流泪,便强笑着抹了抹泪水告诉他:你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
我爱你。我听你的话。你让我说再见我就说再见。
我爱你。再见。多么凄楚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