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开封忧伤之疯言疯语
不敢再说不想再说不用再说
有什么事儿
一个人在心里埋葬;
真正的相处
哪有你许诺的那么长
当我被那群特警驱赶出酒店,走到楼下大厅见到了正搓着手等待的小刘师傅。我说周副完了,他们录下了我们说话的内容。
小刘师傅不可思议地摸了摸他的板寸头:不可能吧,那哥们儿可是个够义气的人。
我说就是黑皮衣一手策划的,是真的,走吧。
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扶方向盘,一脸担忧严肃的样子。我想起那次周扬雷子他们去我家开party时,也有小刘师傅在内,我还记得当时我们玩扑克牌“面三”,他和同伙的陈陈两个人牌打得最好,尤其是他,边出牌还边讲笑话,赢得十分洒脱。可今日,他却也这般困顿,没了当日的正茂风华。
车刚到延庆观那里,他的手机响了。他戴上手机耳机:谁呀……哦,妈呀,啥事儿啊……去哪里?咱现在在这边不挺好的吗,干嘛跑那么老远的地方去……不走!再说周副现在出事了,扬扬病成那个样子,你一走,家里可不就乱了套了么……不走不走,到家里再说……
他挂了电话苦笑了笑说,你说我妈怪不,现在非要我陪她去香港转道去新西兰,她现在一走,周副家可就真乱成一团糟了。
他见我有点发愣,就笑笑:我妈就是周副家的那个管家,他们都叫她平姨的。
我说她原来是你妈啊。
我忽然想起来周副的话,他说他存了一笔钱在平姨那里,现在他的谈话内容给警方录了去,警方肯定会马上去找平姨。我忙对小刘师傅简要说了下情况,他一愣,喃喃道难怪我妈一辈子不舍得出河南,她怎么临老发了神经想去新西兰呢,我不能让她卷资潜逃,她逃不了,早晚要遭罪的。说着,连闯了两道红灯,疯了似往家赶。
雨,疯了似的,依旧下个没完。
一到家,小刘将车往草坪上一扔,连雨伞也没拿便匆匆往别墅跑。迎面正碰上苏菲。小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急地问:我妈呢!
苏菲有点愠怒地说刚收拾了东西说是回老家了,拦也拦不住!周副平时待你们……小刘一摆手:别说了,你配合大夫看好扬扬,先帮着看一下家里,我去找我妈去,她这回害死周副了。
说着匆匆往外跑,正撞上拎着鸡汤饭盒进来的玲子,玲子一进来,瞧见小刘便说刚才我从南关区赶来时碰上平姨到清真寺了,她走那么急干嘛去了!
什么?小刘一把抓住玲子的手:你见到我妈了?确切是什么时候?!
玲子点了点头,刘海上的雾珠一颤一颤的说,就是刚才呀!
小刘一把拉住她说快带我去,便拽住她匆匆往外赶,急得玲子喊你先让我放下饭盒再说啊。小刘却心急火燎地拉着她钻进车子。车子溅起一大片的水花掉头出去。
苏菲说这是怎么了,我打平姨的电话问问她在哪里!我摆了摆手:没用,她卷资潜逃,肯定不接电话。对了,周扬怎样了,我问。
刚睡下,一直发烧,苏菲一脸担忧:伤口又化脓了。
我和苏菲坐在一楼的客厅沙发上,看落地窗外春雨拍打着院子里的芭蕉和草坪,一台三角钢琴静静地停在窗前,给一袭提花白网稠的琴衣罩着。雨水打在窗前的地板上,啪啪作响。
苏菲蓦地问:玉哥哥,万一扬扬死了,我怎么办!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茫然。我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憔悴、满面忧色的女孩子,我怎么也和印象中那个清高脱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似冰清玉洁的苏菲联系到一起。面前这个苏菲,眼中充盈着困倦的血丝,头发枯焦地萎蔫着,很萎靡,很无神。
我想了想,问她:你是真的爱周扬的对吧!她点点头。那好,你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日子吧,他也真的很爱你。
苏菲看了看我说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笑着说我四月一号就要结婚了,新娘是月芽,我从小青梅竹马的玩伴。
苏菲怔怔地看着地板,咬了咬唇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愣着神问:玉哥哥,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上台演出的事儿吗!我记得我刚从周口市的道情剧团考到豫剧一团时便认识了你和亚哥哥,那时我们还是三个孩子,喜欢坐在高高的戏台沿上,晃着腿数台下的空座位,你还记得吗?
我说我记得。
苏菲停了好一会儿,说,可惜我们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我怀念那一段时光,我都不想长大。
我说我也是。
苏菲忽然说可能我以后不会再唱戏了,我已经向团里交了辞职报告。
她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知道苏菲爱戏曲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从小就在地方剧团里摸爬滚打至今的她,如果不去唱戏,我真不知道她还能去干什么。她见我有点惊讶,便用一种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我嗓子坏了,现在唱起来很吃力,怕是以后再也唱不动了;况且我想安心陪陪扬扬,他就是活一天我也要陪他一天。
她眼中噙着两汪清泪,我明白我和亚宁已经让她彻底失望,她抓住周扬这个爱她的人,便不忍心放手了。但听见她说要退出戏台,我心中还是一阵的惆怅和惋惜,我仿佛看到那个台上耀眼的苏菲正慢慢锦衣而退,怅然而寂寥地越走越远。走到连台子也延伸不到的地方,她就从此消失在平庸的人流之中。
苏菲说你还忙,回去准备你的婚期吧,扬扬的病情现在基本稳定没什么大状况,有事儿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从周扬家出来,冒着雨打车去相国寺。
到了秋明的禅房后院,我想告诉他,原来我的父亲是周副。
在我的身边,有亲人,有妻子,有朋友,但真正可以和自己谈心的知己却并不多,正如我这个心事,我只想和秋明说。或许因为他是个佛门中人,我的灵魂在这里可以获得安慰藉托。
绕过七曲的木廊到秋明的房间里去,房里的器物设施依旧,门前的雨中的古柳也依旧,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年轻僧人。
施主您找谁!他双手合十。我问秋明师父不在么。
他问你是玉宁施主吧,进禅房说话。
我刚坐下,那个僧人便从墙上取下秋明那盘漆黑的“雷鸣琴”放到我面前的梨木桌上,又开了壁橱,从里面取出一个红缎子面的锦匣:玉宁施主,秋明师兄料到你会来,就委托我将这些东西给你。他说这琴,世上只有施主才配得拥有;还有这盒犀香玉珠,这是主持方丈七十五佛诞时,泰国金光寺的慧通法师敬赠的,方丈转赠秋明师兄,秋明师兄又让送你,说是庆贺施主成婚大礼。
我问,秋明呢。
他捻着檀木珠说早上去郑州,乘飞机去浙江了。
我问他不是要去峨嵋挂单的么,怎么去了浙江!
那个僧人摇了摇头:佛曰,生死无常!空慧大师在浙江普陀院讲学,不知为何前两天突然圆寂,听说是脑溢血。秋明师兄便领着几个师弟去普陀迎空慧大师的舍利,估计三四天才能回来。
门外的雨疯了似往下浇。
我一回到老家,便高烧不退,一直昏昏沉沉了。大婶请同村的那个小女生大夫来给瞧病,她说给雨淋的。开了两副药,饭也不吃便睡下了。如明牵着贝贝挤在床前,他站在一只小凳子上,用胖乎乎的小手摸我的脸问玉宁哥哥你怎么了,我说如明乖,哥哥困了,让哥哥睡会儿好吗?
如明哦了一声,懂事地跳下凳子,拉着贝贝的手,和月芽大婶她们出去了。
门被关上,除了窗外雨线拍打玻璃的声音,我再听不到别的什么。我闭上眼,便生出许多梦魇来,爸爸,妈妈,欢欢,杜叔,空慧,亚宁那么多张的面孔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勉强睁开眼看一会儿石灰斑驳的天花板,眼皮实在困得受不了,便又闭上。接着又生出更多的梦魇,周副,周扬,雷子,苏菲,秋明,月芽,要将我推到崩溃的边缘。不一会儿工夫把自己折腾出一身汗来。
我脑子里有种异样的却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从往事里衍生出来的。我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事情从头再想一遍,从爸爸遭陷、亚宁去世、空慧认父,直到揭出周副是我真正的父亲,每个细节都让我崩溃;又加上我刚从北京那个gay圈子里逃出来,却又陷入另一个圈子,一个看不见却逃不开的圈子——另一个gay圈。
这个圈子是无形而捆缚的,连秋明和尚都竟然是因为gay身份而出家,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周扬在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中虽然极力辩驳他不是gay,但我可以从他眼神中读出无奈的放弃的哀伤,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哀伤。我从前到现在,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我身边出现的优秀的男孩子都会有这种倾向,一种受世人鄙视的倾向。
我想起在北京时的安安,那个有着迷人的笑容的男人说过,只要你是mb或者是gay,只要你试过,哪怕只有一天,你也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于是,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明白了为什么凡是和我沾上边的人下场都是那样凄惨得不可思议。也许最后一个才会是我,上苍要我目睹这样的无逃之宿的全过程。但是,我却最终也逃避不了。
忽然间那种恐惧感紧紧抓住我的灵魂,感觉自己像只被屠户捆绑好的猪或者羊,想挣扎却又被草绳紧紧束缚住了手脚。我突然好像有个人救我,却不知道该喊谁叫谁,只是张大嘴,粗重地粗重地喘息,感觉自己胸腔里的声音像一台轰鸣的抽水机。
玉哥哥,怎么了玉哥哥,一个声音清脆而焦灼地喊。接着一双手扶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
我睁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是月芽,却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灵魂已经走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走火入魔。过了好一阵子,定了定神,才渐渐可以张开嘴唇。我看着一脸着急、眉角紧蹙的月芽,看着她关切的模样,泪水唰一下顺脸颊往枕巾上淌。我伸手紧紧抱她在怀里,她便给我拉倒在胸脯上。那一刻,我觉得月芽就是我最安全的栖息地,我的世界,让我用一生一世也爱不够的女人。我不仅要用身体爱她,更会用灵魂和心灵去爱她。
那一刹,我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给她幸福,给她快乐,给她想要却不敢说出的东西。我狠命用手撕扯她的衣服,把脸紧紧贴在她怀里。月芽吓坏了,一面用力推我一面大喊玉哥哥你怎么了玉哥哥,妈,快来啊,玉哥哥中邪了!
我一下子紧抱住她不动了,她的鬓发擦着我的脸有点痒。我喘口气,轻轻说,月芽,玉哥哥没事,只是想好好爱你,真真正正爱你一回。
月芽抬起头,将鼻子对着我的唇,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往我脸上淌:玉哥哥,月芽很高兴,但要等到你身子好了之后好吗?
大婶拎着锅铲慌里慌张赶到门口时,不由脸上笑成一朵花:多大的人了,还胡闹呢,看把两个孩子吓的。
月芽不好意思地爬起来转过身去扣衣服扣子,羞赧地说:我去帮妈做饭,你再睡会儿吧。
自从杜叔他们搬回尉氏县涡河水闸后,我再没怎么和他们联系过。
躺在床上,我打通了杜叔的手机,杜叔兴奋地说大宁啊,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关机,我去市里头找过你,你也已经搬走了一直没见到你,这会儿你在哪儿落脚呢?
我说我在老家,杜叔,我想告诉你件事情,空慧禅师圆寂了。
他颇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年前不还好好的么!
我说我告诉了他我的父亲不是他,是周副。
杜叔更加惊讶,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当杜叔是我的亲叔叔,什么事情也不想瞒他,便将周副、空慧和我妈妈的事情简单给他说了。杜叔哦了一声说,明白了,我说姓周的那龟儿子怎么老和你爸爸过不去,原来是这个蹊跷!我早知道他对你妈妈没安什么好心,没想到他做事这么卑鄙。算了,不说他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我说挺好的,我四月一号要结婚了,欢欢和立东现在怎么样。
杜叔说欢欢怀孕了,我们都说欢欢到六月还要参加高考,让她把孩子做掉,她却不答应,说要生下来。
我问,那么立东的意思呢,杜叔说立东都听欢欢的。
沉默了好一阵子我说杜叔对不起,我没照顾好欢欢,还欺负她……杜叔在那边苦笑着打断我的话:大宁,叔这一切都知道,我也知道孩子是你的,叔不怪你;叔这么多天没有和你联系就是怕你难堪,好在立东尽力不让他母亲知道真相,立东也愿意把孩子生下来。
杜叔又说:大宁,你经历了这么多事儿,能一路熬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叔从来没有怪过你,你能过上一种平常人的生活,是一辈子最大的福啊,以后咱么常来常往,还是好亲戚。
对了,临挂电话,他说:欢欢让我转告你,她说她以前告诉过你要把孩子拿掉,现在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为了不让以后两家人为难,孩子就跟立东姓邓了,你没意见吧。
我默然挂掉了电话。
大婶已将我在四一成亲的事儿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传达了,她请了几个针线活顶呱呱的街坊婶子给缝了几床新棉被,并托几个本家堂兄弟到县城里添置了一套家具。月芽在添置家具时极力反对再买冰箱彩电洗衣机之类,她总说从开封拉回来的东西还都能用。我便用省下来的钱给买了辆老年摩托,好以后没事儿时带着月芽和大婶到县城里逛逛去。
我决定摆六十桌酒席,来宴请全村的街坊邻居,在村口连放三天电影,以这种农村从来没有过的场面隆重向外人宣布我爱月芽,我能让她幸福。
街坊们纷纷说老张家又开始发达了。因为直到现在,老家的这幢大叔盖的楼房,还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所;为了迎娶月芽,又将场面搞这么大,一时三里五村传为美谈。月芽对此极其不满,她说你呀你,人家都是说要有财不外露呢,你倒好,非要显摆,树大招风你不知道啊,俩人过日子把铺盖搬到一起不就完了?
我笑着刮她鼻子:月芽,我只是不想委屈你。
月芽也就笑了,一脸的娇美和红晕。
离婚期还有一个星期,家里已经开始彻底的打扫卫生、砌灶台、架大锅、找蒸笼、租碗碟,准备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村式的婚礼了。而我和月芽也赶到开封第一医院,去做婚前的的婚检。
一切极其顺利,太顺利了,都让人难以想象,仿佛一切都是个美丽的陷阱,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顺利过。就连整整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水,也竟然停下了。
我在婚前,想再看一下苏菲和周扬。打电话给小刘,他说你过来吧,我们在看着扬扬呢。我问周副怎么样了,他说还在提审,我妈把钱已经卷到新西兰去了,她已经到了那里,你来了再细说吧——你快过来吧,等你啊。
我和月芽便赶往周扬家。几个白衣护士正给周扬换纱布,换输液瓶,两个鬓发斑白的老医师正用一台显示心跳频率的机器给周扬作检查。
我问:苏菲呢。
小刘看了眼周扬,没有回答。那会儿,周扬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薄薄的两片嘴唇紧闭着。
小刘小声对我说:出去说吧。
我们便下到一楼客厅,我可以看出小刘有事情满着我,而且是件不小的事情,从他紧皱的眉头可以看出来。他坐在沙发上给我推过来一瓶绿茶,自己又搓搓手说:菲菲出事了。
我问怎么回事儿。
小刘叹口气说:前天扬扬精神很好,吵着要给雷子打电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菲菲偏偏不让,菲菲在夺扬扬的手机时把扬扬的刀口又拉开了;这只是个开头,不想来给扬扬送羊汤的玲子正碰上菲菲拉扬扬,扬扬晕倒后,玲子一时冲动,竟然把菲菲隔着窗玻璃从二楼推下去了。
我顿时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