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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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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晨,青空朗目的巨王市。  我正在市政中心广场前的宣誓大楼内,穿过脚下遍地盛放的花海,走向眼前贺祝来迎的天梯;身披一席加印六翼的羽裳,提携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  来到这儿的大殿,低垂着头并向我行礼的,都已是在清算者中十分具有名望的人。他们却用一种谦卑与崇敬的姿态,替我导引接下来将要前往的路,也作侍者般,又未敢正眼看我,好像无不担心着自己会被若隐若现的光华灼伤。他们有的于我跟前开道,有的于我周旁拱卫,朝向富丽的水晶灯,此一回,全是特程为我点亮;足履华美的红地毯,这一次,尽是专登为我铺设。  环绕在四面八方的,更有历任墨城首席威武庄严的油画与雕像。一个序位空处,预示着经停过漫长“断代”,那里会将有我,或许终以相同浮糜的形式留存于奥伽墨斑驳不堪的史学展览馆中……  临抵休息室。  他们被留在外头,独我一人进入。  因在这休息室里,我需为过一会儿的“就职演讲”稍事最末准备,期间不想受到任何打扰。试问要立身于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市政中心广场,到大楼兀出的眺台上凭栏,而后再装作慷慨激昂的模样去读一份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甚至连标点符号都被“助理”刻意攥定好的稿件、违心地道出些长长久久的话,究竟是种什么体验?当下我只愿一人静静。  移步柔软的真皮沙发,呆坐。耳边唯有新闻快报的广播在不间断地生成着白噪音,起起落落、沙沙作响……直到其回归近几日来飞速传遍全球,至于大街小巷都泛成滥调的话题,令人头脑放空的声色才终于褪去,转而变得清晰。但闻某个语调生硬的主持人在如一台机器般冰冷地说着:“除了‘光湮魔君’的名号已被视为降世神明与清算者政权绝对不可撼动的象征外,还有另一重点关注,即荒原地‘拟态工厂’的惊天黑幕正被炒得沸沸扬扬。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不觉意外。我早把这件事的结局摸清看透,是与我设想和“干涉谋划”中的相差无二——所有最主要、最恶劣、最不可饶恕的罪状,皆被“顺理成章”地推卸到了一个死人身上。他的名字,叫霁,气象魔君,“墨城南部元首的前贴身侍卫,依靠伪造的安保协议骗取过中部元首嵐的“特别资助”,且自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北部元首凱所辖制的地区串通个别埋葬虫高管,秘密地从事着足以威胁整颗星球的肮脏勾当……”  “魔幻又现实的世界。”

    不得不说,对于如何真正地震慑三位“主上”,必属诸如此类“折中”的办法切实可行,更甚者,则屡见奇效。具体表现在相关报道看似不痛不痒,但也的确只有利用霁,才能把他们牢牢地系在一条绳上,齐封各大媒体的“光荣榜”。倘使当初换作别的“替罪羊”,便决计溅荡不出哪怕半点水花。这我十分肯定。  时值现在,一个依靠“水的张力”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奇妙弧面”再度形成——对,气象魔君曾是他的部下,闯出这样的大祸,负面影响自不必多言;对嵐,到底施予过外编人员怎样的恩惠,又是为了什么,她纵有百口也无法向民众解释;对凱,问题最大,因为丑闻源头实打实的就扎根在那理应由他密切监控的分域,眼下定非狠心自罚而难以平息铺天盖地、咄咄逼人的轮番质疑。最后,为了稳固政权根基和修补各自已被贬损得差不多精光的脸面,三位元首如我所料,默契十足地作出了“心悦诚服”的妥协与“落落大方”的让渡。  他们倒是格外一致地极力颂扬起我的丰功伟绩,例如什么孤身调查乱像、仅凭一己之力完全清除暗中屯扎的“非法军队”、不畏诽谤,轻松击杀反叛份子头目霁及其临时招募的党羽,彻底粉碎“裂变集团”之邪恶阴谋……等等。好像认为只要这样便可让他们看上去向来团结紧密而同仇敌忾,掷地有声地说明他们是坚实与我一道的,往后还继将共同为了奥伽墨的宏伟蓝图“鞠躬尽瘁”。  ……  我缓缓起身,走到一面镜前。  “枭,你终于赢了吗?”

    “不,我还在泥潭里。”

    看着一张憔悴的脸、衰老的脸,目光下移……莫名苦楚突如心烧般翻涌凝噎,但我只能强忍着将其下咽。  思绪飘回前夜。  歌舞升平的高档酒店。  财气、色气,花花世界。柔情的歌调的与曼妙的魅影,汇合在荣富奢华的三角钢琴与袅娜雍丽的舞池中间。  我看到了不属于我的景致。  盈满交颈缠绵的亲吻,分明是对清算者文化所标榜之“禁欲主义”的最大欺骗。他们都是上流中的上流,却毫无顾虑地享受着一直被他们批判为“丑恶陋习”并表示理当“坚决抵制”的温存。  原来,谢绝告人的,从来都仅仅是不令任何“无名之辈”触手可碰。就连“情种只生在大户人家”一句,也尚不足以全然贴切地描述这种情况。我晓得了,在奥伽墨,清算者治下,“情种”净是身份的附属品,它脱离主观层面,反成了一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特权。时下竟赋予往昔深受荼毒的我……  是对显赫尊名单纯的认证与嘉奖?  还是专权阶级正式发出的邀请函?  我记不清了。余下的,唯有老狐狸在此行前轻拍我肩,诡善又神秘地说道:“今夜,你最惦念的姑娘会在那儿等候着你。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他精神矍铄,仿佛半点未将我给他造成的麻烦放在心上,正相反,可能还觉得自己才是大获全胜的一方,于是就表现出贯有的那套虚伪,拟扮慈父。  我告诫自己不可对敌人心怀感激。  谁知他留下一串门派号码,与一张铂金材质的专属识别卡,确实让我紧绷的心弦久久无法平复……  “去么?抑或不去?”

    我最惦念的姑娘,我许久没见到她了。我想她。想她在每一个依恋梦里。  她过得好吗?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我?  不论我们存在怎样的误会,我都痴痴地相信,只要她还愿意见我、只要我还留有伴她起居时的依稀回忆,我们都能重归于好,不顾一切地紧紧相拥。  想要见她的冲动,一时无法克制。明明令我难以自持,却始终割舍不掉。  她总归是我的刻骨铭心……  怀着忐忑不安,我敲响了房门。  门里没有回应。  再次敲响、再次等待。一遍又一遍的轻轻敲响、一遍又一遍的默默等待。  我几乎快要失望。  然,纵使心里多么灰暗,亦决不寄望于一张没有价值的专属识别卡。就算苦苦维系着的,是有缘无分罢。  最后,门开了。  胆小的少年,怯生生地迈进。  香水扑面,淡雅清幽;复古的留声机娓娓运作,唱针划过黑胶;嫣红色暖,是氛围灯映下妩媚;床头洒满花瓣,在坐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孩儿,纱裙抹肩,俨然刚刚出嫁的新娘……  “你来了。”

    她面色微醺,醉意朦胧。  “你哭了?”

    我怜恤她,就像怜恤悲戚惆怅、郁郁寡欢,如出一辙的自己。只不过……既已至此,又怎会漠然离去?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应该如何接近?  我的心脏一阵绞痛。  床上坐着的,却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小雀斑。曈。她在发抖,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对这“造化”难掩的愤怒。  我明白,她有多么希望今天推开这扇门的人,是倉,那个她深爱的男人。明白,明白得正像感同身受。  直到鼓起勇气迈到她身边,我才听清她含泪念叨着的话:  “我永远都是被赠予人的奖励。”

    苦楚,伴我伸出手去,她麻木得一动不动,但从眼神里,倾覆的满是惊惧和心中某物轰然崩塌的决绝。  “不要怕我……我是你哥啊……”  我的手,最后只是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拍。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护。  她终于忍不住了,泪如泉涌。  “对…对不起……哥!呜呜呜……”  哽咽声有她。也有我。  此时整个宇宙都与我们无关,留下两个缺口差不多一样,把冀望碾碎,想要逃回梦里的小孩。像无数失去了一段人生,补也补不回,甚至还没来得及作正式告别,就再也不见的遗憾。  曈往旁边稍微挪了挪。  我便落坐于她不远不近的身侧。  “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

    “我很想,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你也别走,陪陪我。”

    “嗯,不走。今晚我哪儿都不去。”

    夜色迷雾,萦绕灯火,把光扯成一缕一缕的丝线,飘散在静谧的空气里。我望着她,不觉间双眼模糊,但更多的却是犹若淋在雨中,淅淅沥沥的惺忪。  我知道她伤得更深,更重,所以全然希望,自己能够放下了,是真正地站在兄长的角度,为她倾尽力所能及的帮助——哪怕只好提供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哪怕就这么一坐到天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漫无边际的天……  不久后,她枕在我手边睡去。  眼角仍是湿润,但睡得酣甜。  我一时感受到让我每每热泪盈眶的信任,再难掩饰鼻尖酸胀,手指发麻——方刚为了抚慰她而硬撑着表现出的坚毅顷刻间更是荡然无存。可我不能作声。作声会吵醒她。会让她看到愿意和她一起迎击惊涛骇浪的兄长,其实并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也会哭鼻子,哭起来还常像多愁善感的女娃儿。  “吞回去。枭,你做什么?”

    我咬住了自己的手,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谁知粗糙的皮肉早已习惯撕裂,心却不是。若说以往的我,面对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形,靠的全是转移注意,那么今天竟说什么也做不到了。  我想她。  想她在每一个依恋梦里。  可这究竟算什么呀?和残酷的世界相比,这究竟算什么呀?  血,顺着我手,染红唇齿。  “所以,你只能告诉自己,去把这份爱同等地施予他人。”

    “枭,你是墨城首席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这世间,哪能事事如愿?你既深刻体会自己的痛苦,就该深刻体会千万群生远在你之上的疾苦。一切都是天意安排,交予你的使命……”  我苦涩地笑了。  没有脱去外套,背向曈缓缓躺下。  我以为我也能像她一样酣甜睡去,可怎么想,怎么不对。于是长夜变得遥遥漫漫,心有不甘,淹没在辗转反侧。  ……  直到现在,当镜中出现项圈——正醒目地套着我的脖颈时,我才意识到,是它在给我愈发沉重的打击。  串联起许多梦幻泡影。  可怕的,竟在此刻让我动摇。  “枭,你醒醒,醒醒罢!”

    “你不能动摇。往后不能动摇。”

    “你要坚定,如山海依旧。”

    “想想一路走来,都是为了什么?”

    “你是在泥潭里,没错,但你是在泥潭里抗争!你做过错事,你也在用苦难去一点一滴地偿还。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明天,是未来,你还打算怎么办?!”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最后,等到催促的敲门声响了,我才回过神来,发现那些十分具有名望的人,已在外头恭候。他们焦急地询问我的情况、恳切地关注我的神态。  而我只是起身,保持端庄。  “阁下,您还好吗?”

    “我很好。”

    “那么,我们启程吧?”

    “嗯。启程。”

    ……  路上,我不再像临行前那样,执意地要去换件高领的衣裳。我也没有注意,其实脖颈上的项圈,早已残破不堪……原来,在经历过那么多的凄风冷雨、瑞雪冰霜后,它早就松动了。  我不知道,还以为它是挥之不去的影响,即来索命的负担。  “现在考虑这个,又有什么用?”

    我长叹。  却难料,冷不防,它啪嗒一声,直接滚落,掉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这辈子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飞快闪现,好似回光返照、好似一部五光十色的电影,于我脑海中重映……重映完,复为我伫立间恍然。  平安无事的木讷。  发人深思的呆滞。  “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回望它良久,我才依依不舍地前行。继而在前行时抬头,无阻地瞻仰,看那天际线,茫茫渺渺,灰白豁亮。  是交融黑暗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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