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彼岸,各负使命
拿着我的体检报告,倉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一开始就是他让我拿出来给他看看的,然而等我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报告从挎包里找出并递到他手上时,他的目光又不像是真的停留在化验单上。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并非关注单子上的内容,或者已经知悉,纯粹只是无意识地找了个同我寒暄的话题。 我体检时是大清早。 午后才刚出的报告。 傍晚时分在水纹市的涟岸大道上闲逛,然后就赶巧般撞见了倉。 他穿着件深棕色的夹克,又同我一样戴了顶窄檐的鸭舌帽。迎面走来,我们若仅凭第一眼,几乎都没认出对方——我大概是只记得他穿制服的模样、他大概是没想到我突然换了风格,直到我们在迟疑中愣神地相互撞到肩膀…… “嚯,你怎么在这儿?”
我见他错愕,率先问道。 他低头笑笑,只道一句:“真巧,我休假了,来随便走走。”
于是就发生了那一幕。 待他向我问起体检一事,我便猜出多半是老狐狸或小雀斑让他来的了。 “哈,你看我没什么问题吧?”
我咧着嘴开了句玩笑,“我也看不懂这些指标,不过现在还算是有精神的,睡了很久的觉,该补的也都补上了。”
对此,他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反复阅览着单子。 我不禁怀疑他甚至都没听到我在询问什么,尽在想些心事了。这让我多少感觉紧张。 “莫非体检出什么毛病?”
半晌,他终于将单子从脸上挪开,露出一副黯淡而没有光彩的神色。 于是我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 “枭……” “你说吧。”
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算了,没事。”
“别呀!到底什么情况?哥们儿,你这样会让我以为自己快不行了的。”
他听我这么说,强挤出一丝笑意。 “你多心了,没那么严重。只是……你被麻醉太久,现在管道恢复得很慢,贮藏物存量也很低。根据作战检测标准来进行评估,你在三天内可能发挥不出原有实力的三分之一……” 此时,街边的路灯亮了。 宽敞的大道伴着空阔的江景以及来来往往的胶囊,在晚霞与路灯的映照下融绘出一种暖和的色彩。 我在心里感动。 同倉认识,也不过就是少少的几面。虽然并肩战斗过,但我真没意料到他会如此重视我们之间这短暂的交集。 真是个实力与温柔并存的男人。 看来小雀斑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起初我有想过,会不会是她不方便与我见面,是故托倉给我寄予问候。但此刻看到倉的神态,我就知道他一定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来给我捎口信。 忧虑,必然是由内到外的。 所以像我这样极端体会过数次的倒霉鬼,最能感受得到——倉的神情和语气,表现出的皆是真真切切的忧虑。 只是他忧虑到几乎憔悴的程度,让我觉得古怪,就好像他将我的遭遇当成了自己的事般,是设身处地的真实。 “我以为什么呢!不打紧!”
我知晓他的心意,想告诉他我的状态很好,所以痛快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没想到力道不大,竟让他颤了两步。 “怎么了?你气色不对啊。”
“没什么,工作压力太大。”
“唔,那是该休假了,好好放松一下吧!另外,你不用担心我啦,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现在这么觉得。最重要的是不怕将来会发生什么,给自己信心以及做正确的选择,我认为这能克服一切。”
他听完,摘下帽子凝视着我。 “克服一切……如果…会死呢?”
一阵凛风扑面划过,捎带着江滨淹湿的水汽,正像是风魔微声的低语。 我严肃起来。 “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
他很吃惊,褶皱而沧桑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会遇到魔君吧?实话说,我的确这么想过。有人希望干掉我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了,何况这些人的后台还很硬……” 我无谓地叹了口气,想起昨夜的梦与梦醒时对自己立下的誓,即刻又重新振作。 “我清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当日必定十分凶险。但我要说,即便发挥不出原有实力的三分之一,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的。我有我的志向,是要以此改变这个世界。这听起来很狂妄,也像是痴人说梦,我懂。可是,通过这个方式,如果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想方设法去拯救百万人千万人的生命,那就是成就一项伟大的事业!为了这样的事业,我即便身死也无怨无悔了。不是说我有多么宽广的胸襟、多么高尚的气节,能够清高地说着这些大话,正相反,我承认我还一直都是个贪生怕死,又爱慕虚荣的人!我这么做,为了要改错,弥补,救赎罢……上天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怎么可以再染恶尘,不思悔改,继续那些使我困厄到像在汤镬里挣扎般的罪过啊?我不希望在我合眼的那一刻,心里还尽是懊悔。这一次,我自己选的,我决不能还像从前一样。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得上,至少都要问心无愧。”
一瞬间,他似乎很有触动,怔怔地望着我许久。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的心绪定与刚才完全不同。 “所以这就是你要做首席的原因?”
“倉,我信任你,所以和你说这些。”
他认真地问。 我诚恳地说。 然后我便发现,从他的眼神里,不知怎的,突然就多出一种无端无源的使命感了,可是同样的,悲戚竟多加一分。 最后他上前攥住了我的胳膊,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光了。”
“过誉啦,哥们儿!你也一样。我只是在做应有的偿还吧。”
隐隐约约,他和我像在做诀别。 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简单地示意后,便按照各自的计划继续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幕逐渐降临。 我们背道的影子交错。 他的脚步声渐远,笃笃的,有些沉重。 我抬头望天,默默的,只见断虹。 “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独自想到。 “倉在惆怅。是为我惆怅吗?”
我停住了步伐。 “那么他还真是个值得深交的人啊。回来以后,一定得好好了解他才是。”
又走了两步,我才终于觉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似曾相识,就像照到一面镜子——而镜中的那个人,正与曾经的我形神皆拟。无论是疲惫的双眼、倦乏的身体,还是麻木的语气、黯然的叹息,它们都是一个正在受伤的灵魂所发出呻吟。 如出一辙,是和我的过去。 …… “倉!”
我急切地回头想要叫住他。 而当我回头后才发现,原来他也在同一时间回头望向了我。 “我要回我的旧家看看,要不要一起?”
“当然!走吧!”
我轻呼一口气,小跑着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