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决堤
棚子里几盏油灯被来人行走的风一带,摇摇晃晃地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让开,我要去找他。”几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阿茴的去路。
“去哪里找?怎么找?”杨川谷语气急切,“汉中已经成了一片汪洋,你知道一片汪洋是什么意思吗?”
汪洋大海,举目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底下埋葬的是农田,是房屋,是无数人的家和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阿茴一下子冲上去揪住杨川谷的领口,眼睛血红,“那你说,我要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阿茴瘫软在地,一手无力牵着杨川谷的衣裳下摆,“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李彦兮因为要等成子的回信,停留在汉中郡,结果一夜之间,汉水决堤,汉中郡的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汉水决堤应该会有提前的预警,王爷有没有可能提前离开?”闻云说道,他从几人口中已经知道了李彦兮的真实身份。
阿茴和杨川谷抱着希望看向成子,后者只能惭愧地低下头,他也不知道。
“我没有在刁蛮任性,”阿茴神情冷静道,“我是认真的,我要去找他。”
“好歹等天亮了再走,”杨川谷阖上眼帘,声音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和伤感,“你和成子先走,我送一送他们,再去找你。”
“替我上多一炷香。”阿茴道。
“好。”
夜又陷入了沉静,只余远处传来的声声虚弱痛苦□□声。
翌日清晨,阿茴背上一个小小的包袱,踏下一阶布满青苔的台阶,再回身往一眼不复存在的修文学宫。
几名弟子正在空地处煮水,锅里放着的是在四周采摘回来的野菜——接连的灾祸早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粮食,这几日能找来的粮食都让给了伤者食用,在这种情形下,一碗稀粥都弥足珍贵。
往日那些打趣她的、一起习武的师兄弟,指点她督促她学习的师长,大半都长眠于修文学宫下。阿茴深吸一口气,往修文学宫长作一辑,再次抬头,她的眼眸里多了一丝刚毅。
“不必再送了。”阿茴叫住给她送行的杨川谷等人。
“切记,不可冲动行事。”杨川谷叮嘱道,“你别忘了你身后的其他人。”
“我知道的。”阿茴应道。
“阿茴,给你。”闻云笑着给阿茴递上一物,“好好保重。”
阿茴接过,打开一张素白的帕子,里面躺着一颗花生饴糖,她握紧那颗糖,给众人露出笑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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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修文客栈,小二衣衫褴褛,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在断墙下,他身后的修文客栈已经塌了一半。
听到有人行走的动静,他呆滞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叫道:“是谁?来帮我救救我家掌柜吧!”
阿茴和成子还未走近残败的客栈,就闻到了一股刺鼻浓郁的腐烂气味。
“我抬不动他,他还在等我找人救他啊!求求你们帮帮我吧!”小二还在喃喃自语,“还有后厨的老王李大娘”
阿茴和成子对视一眼,知道这几人恐怕都已经凶多吉少了,这小二怕是收到的打击太大,一时承受不住所以精神恍惚了。
“你也来搭把手,叫他入土为安吧。”阿茴和成子用布条缠住鼻子,合手合脚将破碎的砖瓦和粗重的木板等物挪开,将客栈掌柜的尸首挪了出来。
此等景象在修文县比比皆是,人们或是嚎啕着哀悼亲人,或者行尸走肉般在街道游走。阿茴眼里所见不再是小贩吆喝着招揽客人,不再是袅袅炊烟时父母唤着儿女回家,取而代之的,是隔着布条都能闻到的烧焦味、血腥味、腐臭味。
她不忍再看,只能强忍泪水和成子加快脚步离去。
“阿茴姑娘,你吃点吧。”成子将一碗稀粥递给阿茴,城中有富商给流离失所的百姓施粥,成子排了好久的队才拿上一碗。
“你喝吧。”阿茴已经饿习惯了,也没什么胃口,她取出水囊喝了一口水问道:“路通了吗?”
成子放下碗,摇摇头,“还没有,正是因为这样,官兵一直进不了。”
从郡府到修文县的大路就这一条,其他小路都是崎岖难走,导致修文县的赈灾支援迟迟不能进行,仿佛被世人遗忘一般。
阿茴手里捏着半个干巴巴的馒头,望向头顶的烈日,满脸担忧道:“只希望官府的人能早点来,我只怕”整个县城的人现在六神无主,流离失所,最可怕的是,药物不够,死去的人太多,若是没有尽早得到妥善的处置,万一爆发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前方突然传来轰隆声,隐隐传来人们的欢呼,“官兵来了!官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一对对官兵快步走进县城,经过阿茴的时候她看到为首一名红袍官吏站在牛车上长辑不起,“下官来晚了,叫大家受苦了!”
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泪湿衣衫,“郡守大人!”
此次地动修文县灾情最为严重,其他几个县城的官兵早已安顿好百姓,只有修文县的道路被倾倒的沙石堵塞,郡守大人忧心不已,亲自带着官兵赶往修文县。
阿茴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她招呼成子继续往前赶路。
山路难走,加上道路多半有泥沙或大石散落在地,阿茴和成子也找不到马车,只能靠双脚往汉中郡赶路。
两人倍日并行,终于来到广汉郡,此处距离汉中郡还有十余里路程。
广汉郡受到地动影响的程度比蜀郡要小得多,百姓的生活也还算井然有序,回想起修文县的景象,阿茴觉得恍如隔世。
“成子,你去看看能不能找个马车,”阿茴解下身上的钱袋,数数所剩不多的铜板,有点泄气,“可能不够,看看有没有牛车,总比我们走过去的强。”
成子看着阿茴手上摊着的铜板,轻轻将阿茴的手推了回去,苦笑道:“姑娘忘了?王爷在蜀中有铺子的,我去找那些铺子的当家说一声就好。”
“嗯,好。”阿茴收回铜板,默默跟在成子身后。
“那些冰沙是他吩咐找来的吧?”阿茴问道。
“嗯,去郡守大人府上拿的。”
“那些胭脂水粉?”阿茴看向成子,后者点点头。
“他来蜀中是为了什么?”
成子不再言语。
阿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捏紧手中的一根梅花簪子,“他会没事的,我知道。”
成子看着阿茴坚信的眼神,也坚定地点点头,“王爷定能逢凶化吉!”
两人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马车,几乎所有的马车和牛车都被官府征收去救灾了,成子最后签回来一匹灰扑扑的老牛,无奈道:“只有这个了。”
阿茴拍拍老牛的脊背,“无妨,有总比没有的好。”
两人驾着牛车,越往汉中郡走,流民就越来越多,占据了大半个官道。他们拖家带口,神情低迷地走在路边,两人的牛车逆着人流,堪堪能走过去。
那些人看见阿茴的牛车赶过来,都希冀地朝她伸出手,阿茴想将身上的干粮分给他们,被成子按下了手,成子抿着嘴朝她摇了摇头。
阿茴知道,这一旦开了个头,她的牛车恐怕就别想走了,她只能强迫自己狠下心不去看那些流民,不看他们干皱的脸皮,不看他们脏乱的头发,不看他们当中蹒跚前行的老人。
可是在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阿茴实在没忍住,在牛车上将身上的干粮给了一名妇人,她怀里的襁褓饿得哇哇大哭。
那名妇人还在失去丈夫的巨大悲痛中没能走出来,她这几天只知道跟着大伙儿走,可是去哪儿,要做什么却毫无头绪。当看到手中阿茴硬塞进来的干粮时,她呆滞的目光有了聚焦点。
“好好照顾你的孩子。”阿茴这样和她说。
她怀里的襁褓似乎感觉到母亲心绪的变化,不再哭泣,妇人紧紧捏着干粮失声痛哭。旁观的流民看到这边阿茴给了粮食,纷纷涌了过来。
成子早有预见,用力甩了几鞭子,冲出了人群。
“这一路辛苦你了。”阿茴拍拍老牛,将它在一处林子前放开。
越接近汉中郡,道路便愈发泥泞,天气也愈加不好,到最后牛车已经走不动了,阿茴和成子决定弃了马车步行。
“我想上去看看。”阿茴平静道,此处地势稍高,又有大树,应该可以看到汉中郡的情形。
饶是阿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目光从树梢中看到那片景象时心底还是蓦地一痛。
一望无际的水,水里漂浮着衣裳、床架、马车、或死或活的牲畜,甚至还有泡得浮肿的人的尸体耳边传来呕吐声,同样爬到树上的成子胃里翻江倒胃。
浅一些的水里或许还有零零散散的人在行走,越往中心走,房屋被淹没的程度就越严重,黄色浑浊的水不断激荡着。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她脸上,她却觉得心上也在一点点被激得冰冷。
“还可以再往前,”阿茴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爬下树,“我们先到你说的地点探查一下。”
成子只知道汉中郡几个铺子的地点,他推测李彦兮会到那里去传信。
“姑娘,你这是到哪儿去?”一名老朽叫住两人的步伐,他被一名中年人背着蹚水而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的水深!幸得这位壮士出手相救。”
“老伯,我要到前面去寻人,”阿茴估算了一下距离,这里离成子说的一个商铺不远,这位老伯会见过阿彦吗?
阿茴比划着问老伯,“他个子高高的,嗯,有点瘦,身边有一位长得很高大的黝黑侍卫。”
那位老人听了陷入回想,倒是那位中年男人抬起头来,“你说的那人,可是带着一只蓝色荷包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