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她现在说要下田,女同志就是割谷子和递把子,相对来说或许比在晒谷场那活计还轻松些。赵福安估计以为她是去偷懒的,别的人大概也是这么以为的,虽然有人叽歪,但到底农忙割谷子要紧,大家还是都努力干活。杨妙华事实上还真算是偷懒了——她全程就在观察、对比,并且默默把众人都干了什么活儿记在心里。一心二用,手上活计就没那么伶俐,自然就算是偷懒了。如此这般,熬了上午又熬过下午,好不容易等到记完工分这一天都结束了的时候,她直接跑到了记工分的李六斤那里。“六斤,我看看你这工分都咋记的呢?”
杨妙华伸手抽过了工分簿,在李六斤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目十行看完并且翻页了。“你的只能记六分,不用看了,说啥子都是六分。”
李六斤语气很不好,显然,他是晓得侄女李小花在杨妙华拿里吃瘪的,开口就是训诫,“这个我记了,也不用找别个哪个说啥子的,你个人做的就这样。”
杨妙华脸色早就拉下来了,她伸手一指:“我记六分就算了,为啥子赵福安的也才八分?”
农忙时候,基本上人人都能拿满的工分,甚至为了激励抢收,这种时刻还会多出奖励工分,很多社员家里的壮劳力这会儿更是得吃饱,去挣更多奖励工分。别的不说,杨妙华知道孙建伟下地都拿的十二个工分一天。凭啥赵福安才八个工分?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看到这些,她还是气得简直是怒发冲冠:“啥子意思?你们啥子意思?你们就是这么欺负老实人的?”
这会儿“老实人”这个词还没被玩坏,也没引申出别的那么多意思,那得真脚踏实地又老实本分的人才能叫老实人,在大家伙眼睛里,如今的赵福安就是妥妥的老实人。谁不欺负老实人啊?杨妙华一手工分簿,一手指着人,念了好几个名字,把他们干了那些活都说得清清楚楚,又把赵福安都干了那些活也说个清楚明白,满脸愤然:“我就不说赵福安比他们干得多了,至少也不比他们干得少撒?他们记得好多?十二分!赵福安好多,八分?你们这不就是搞区别对待吗?凭啥子针对我们?”
李六斤根本没把她当回事,现在生产队有几个认字的?大家不过都是睁眼瞎罢了,若非心中如此作想,也不会随便杨妙华打开记分簿了。这会儿听她这么嚷嚷开,顿时就感觉不好,伸手要来抢夺。杨妙华手一抬就把工分簿挥到了身后:“你抢啥子抢?我们就在这里好生说,说清楚,凭啥子我们的记这么少?我们赵福安是哪里干得少了吗?他们有关系你给他们十二分就算了,凭啥子赵福安十个分都没有?”
她早有准备,看得快,一口气又念了些名字,都是姓方的,他们虽然比赵福安记得工分多,记的十分,可跟之前那几个十二分的比起来还是少了。杨妙华专门挑破这一点:“都是干的一样的活,都是壮劳力下死力气的,凭啥子你们还这么把人分成几等?他们凭啥子记十二分嘛?未必他们天黑了还来加班了吗?就他们比所有人都多两分?”
毫无疑问,这些记了十二分的都是跟队长杨东林关系比较好的,平时在生产队也算有点话语权的那种人家。这种事其实大家也算是心知肚明,不然谁还会巴巴地想去当队长想跟队长打好关系呢?不会真以为就是喜欢为社员办事吧?那纯粹就是喜欢权利,能拿好处,不然哪来那么大的积极性啊?不过,心知肚明是一回事,真被人这般挑破了又是另一回事,杨妙华甚至还精准挑了个人作为重点打击对象:“六斤,你别给我扯多了,就说李常发,他干了好多活?混在女人那边干活,不背不挑的,他都记十二分,当真他是你侄儿就可以这么来啊?”
李常发是李家老大李大富家的老二,也不过刚刚才十七,勉强过了十六岁以前只能拿六分那个坎儿,重点还不在这里,估计是李家就有那个根儿,从老李叔往下李家男丁都是瘦瘦条条的,就算这年头大家伙都不怎么吃得饱吃得好,但别家壮年男子总是有点壮年男子该有的体魄的,至少也一眼就看得出是庄稼人,可李常发才不是,又确实读了两年书,那文文弱弱的模样颇有古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秀才之感,也是因此干活都是跟着妇女这边干,说直白点还不如大多数妇女干活麻利呢!就这竟然都拿了十二分!如果是一开始大家还只是看个乐子,后来杨妙华一句句拱火加码,这些看戏的人也不能坐着看戏了。杨妙华最后还公然点到了他们:“你们干得也不少啊,今天我来看了的,凭啥子只有十分,别个轻轻松松的都有十二分,你们就服气吗?”
就算大家大字不识一个,算数也不怎么灵光,可也没人真就是傻子,每年收获的粮食就那么些,别的不干活的人分得多了,自己自然就分的少了。他们哪怕知道自家势弱没能力多吃多占也没想着要多公平,可是就连李常发这么个小弱鸡都骑他们头上去了,这还能忍?反正现在又有杨来娣带头闹起来,他们跟着质疑一下咋了?一下子,大家都围了过来,对着李六斤要说法。李六斤本来还想搪塞大家,呵斥杨来娣乱说,杨妙华哪能让他这么直接弹压下去?她护着工分簿翻给大家看,挨着挨着指出来,还把之前的也都大致说了,情况都跟今天差不多。她还生怕有的人算不来账,替大家直接算了个清楚明白:“就这几天每个人少两分,加起来也有十多二十分了,每次都这样,那就算你们都拿的十分,到时候均一下,还是那些回回十二分回回拿最高的人才分得到最多的好处。”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说破,长年累月的压迫下来,大家都习惯了,主要也没人敢出头去闹,所谓枪打出头鸟嘛,谁都怕自己出头做了靶子结果却便宜了别人。那就全都龟缩着好了。可现在有了杨妙华做了那只出头鸟,话也都说得有理有据的,这些平素被欺压的人便也都附和了起来——说白了,杨东林也不是什么善心人,那些享受特殊待遇拿最高分的也不过是少数,也是因为人少平时大家才没在意,这会儿被杨妙华这么一说,心里算笔账,别看人少,可这长年累月下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被欺压的才是多数人,被杨妙华几句话就团结在了一起,人多势众,之前哪怕不敢站出来,这会儿也没那么害怕了。杨妙华还戳中了她上辈子想了一辈子才想明白的关键:“我们总羡慕人家挣得多,可不是嘛,人家回回都记最高分,回回都拿大好处,能买好东西,可不就越来越好。我们呢?真的是我们就是穷命吗?不是,是因为我们回回都被占便宜,干一样的活出一样甚至更多的力还被别人抢功劳,工分少了挣得少了,没办法去买好东西,只能一直辛苦挣工分,结果又是给别人占便宜……这么恶性循环着,可不就是那些人富的越富我们穷的越穷?”
“杨来娣!你少在这里乱说!不要在这儿煽风点火!”
李六斤都要被她气死了,“你鬼扯那么多,还不就是为了你们赵福安的工分吗?你们这些人也是傻,不要被她骗了,你们现在都是已经拿的满的了,还能拿啥子嘛?也就这几天看起来亏了点,又哪里亏到你们了嘛?她就是想骗你们来帮她闹,你们搞清楚点!”
“帮我闹?你们才是搞清楚点,我们赵福安就算拿了满的,也不过就是才多两分,但是那些人呢?他们每个人都多两分,加起来是好多了?到底哪个才是让大家亏了,你们个人心里算下这笔账嘛!”
“再说,我们赵福安拿工分那是他该得的,那些拿十二分的,有几个敢说配得上的?来来来,出来跟我说,我不怕跟你们对质,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杨妙华气势太盛,主要之前闹过一次,可能人一旦撕破了脸皮,就会比较放得开了。她上次还又哭又闹的,这回却是占了理只管大声说大声讨公道就是了。本来赵福安还来拉她,后来倒是也被她说服了,可能也是因为周围确实不少人都被鼓动了,队长杨东林都不得不赶来应付这个场面。从田间地里说到晒谷场,最终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在以杨妙华为首的一堆人嚷着去公社的威胁下,杨东林和账房老李叔不得不捏着鼻子推翻了这次农忙的一应记录,并承诺大家干活的都记一样的十分,严格贯彻实行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工分记录,只有真的干得多才能比大家记得多,否则大家干一样的活那就都记一样的工分。至于再早以前的,也不好再去一竿子打死了。于是就由杨妙华这个认字的在一旁盯着,李六斤满头大汗在那里重新誊写记录工分。而杨妙华看着工分簿,翻着翻着就又发现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