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九侯淑女
又坐了一个多时辰,撑着仪态陪众女眷们聊了许久的天,婠婠向太后欠了个身,低声说道要回坤宁殿更衣。
太后嗯了声便放她出去了。
临走时,婠婠忽地让人叫住了漪娴。
“如今陆姑娘总算清静了下来,不必再去伺候照看太原那脏的臭的聚一窝的人家。本该和普通闺阁女孩儿一般,闲暇时候读些闲书、临摹些字帖打发时间。正好本宫那里有几本读了还不错的诗帖,你随本宫去,本宫取些赠你回去消遣罢。”
她这话贬的晏载安一家什么都不是了,语气说得极重。可是偏偏身为皇后,她有这个权力评价自己的宗亲,别人反不敢来说她的不是。
女眷们微微低头拿帕子掩了掩唇,眼中闪过各自的算计。
漪娴遂起身谢了恩,随她一道出去了。
路上皇后姿态闲散但温和地问起她的近况,以及当日与晏载安和离后,晏载安是否曾再来纠缠骚扰或是诽谤与她。
漪娴当然是只说自己好,又一再答谢皇后的关照美意。
婠婠见她如此,也就没有再问了。
她走在漪娴的前面,最前头只有一对为她打着华盖遮阳的内监,谁都看不到她的神色。她这才闭了闭眸,额前渗出细密的一层汗珠来。
到坤宁殿后,婠婠请人送漪娴去柔仪殿等她,又命人奉上茶水和糕点与陆姑娘。
虽说时人在宴席上常以更衣一词为理由临时退席去做别事,可是婠婠这回是真的回来换衣服的。
进了寝殿后,她无精打采地仰躺在美人榻上缓和了好一顿。
想到漪娴还在柔仪殿等她,她才费力从榻上起身,褪下自己的外袍,双腿发颤地脱下了自己襦裙下的贴身裤子。
因为昨晚,她在榻上同晏珽宗欢爱半夜。
婠婠没要旁人进来服侍,她赶紧随意擦拭了几下,换上新的衣裳,又在铜镜前仔细确认过自己的神色无误后才敢出去。
彼时漪娴正坐在柔仪殿的桌案边上品着一盏清茶。
这里可以算是皇后的书房,一入内便能闻到淡淡的书墨之香,窗台下还摆着几盆兰草菊花和牡丹,实是再雅致不过的地方了。
宫人请她在一张皇后日常写字临摹书帖的桌案边坐下,她静坐着,难免会淡淡打量一番殿内的陈设摆件。
于是她就在这间还沾染着既浯皇后身上淡雅熏香的书房里,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很想很想她。
圣懿。婠婠。
可是她已经不存于世了。
在这个时代里,一个未出嫁、没有子嗣便死去的女人,即便她的身份再尊贵、生前再受宠,最终也会在时光流逝里被磨灭成灰烬。没有人会再记得她。
倘或是个男人死了,少不得还有人为他哭丧一番,若是家中嫡子、宠子之类的身份,他的父母又会替他在族中抱养来一个嗣子,延续他的香火。
而后众人还会时不时地提起他来:若是咱们的哥儿还在,如今又该如何如何了。
既浯皇后真的像极了她。
她的模样、声音、秉性,包括她私下的习性,她看书翻阅卷籍、摆放笔墨纸砚的习惯,几乎和圣懿一模一样。
所以既然她存在了,那么圣懿的离去更加理所当然起来。
太后是皇帝的生母,皇帝是一国之君,她的另一位胞兄镇西王更是坐镇一方的藩王,她的外祖是国之肱骨。
他们都不可能为了她的离去而过多的伤怀郁郁,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漪娴现在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这并非她的偏见,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她又想起当年自己初嫁给晏载安的时节。
那是个寒冬飘雪的日子里。
也是她见到圣懿帝姬的最后一面。
圣懿帝姬的身子不好,常年多病多灾的,甚至每年一到了十月中旬之后,陶皇后就将她看在寝殿里不准她随意出去一步,免得她受了风寒着凉,届时又要麻烦啰嗦。是而京中女眷、世家千金们识眼色的,每到了这个时候,也就自觉不去递名帖求见、打扰了帝姬养身子。
出嫁前夕,漪娴在家中安心备嫁,忽有前面门房的管事过来回话,说是太子妃杨娘娘请她到会仙楼的一间包厢里说会话。
漪娴虽然疑惑,可是又想到,或许是表姐也心疼自己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来,故而请她出去再玩一会儿,记一记这都城的盛景。
于是她便去了。
等她到了会仙楼才发觉今日请她一聚的人却是圣懿。
她那时面色是虚弱的瓷白,披着毛绒绒的狐裘披风,窝在炭盆前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俏俏,我想你了。我怕你出嫁那日我不能来送,所以……”
央求了她大哥哥大嫂嫂和五哥许久,才让他们三人一起帮着她蒙过了宫里的陛下和皇后,将她弄出宫来见她这一回。
漪娴眸中浮起一层水雾,心疼地握着她的双手,看她可有受了寒凉。
“殿下,您这是何苦。您要是想见我,大可派个小黄门过来通传一声,我便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和您请安就是了。”
帝姬将脑袋缩在一片温暖的狐裘中摇了摇头:“那不一样。是你来见我,还是我来见你。不一样的。”
她们都没去提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是一如往日一般,谈起古籍中的某篇琴谱,花房里新培植出来的兰花,零零碎碎,温馨恬淡。
直到跟随着帝姬出来的宫人们都着了急,忍不住委婉地再三催促,只怕拖得时间一长了,若是叫宫里的皇后主子发现了可就不好。
帝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同她告别。
临走时,帝姬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小箱笼。
她道:“我也常听乳母嬷嬷们说起,说是嫁出去的女孩儿,到了婆家便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比不得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轻快闲散。再者,太原将军府那样枝叶繁茂人口众多的大族,行动处总是免不了要花钱打点。”
帝姬有些羞怯地一笑,“我在宫里,父亲母亲都替我打点好了一切,又没有使得我花钱的地方。是以这些年光是金瓜子啊玉坠子啊之类的东西就攒下来了一堆,留在我身边也没用。所以,你若不当我是个外人,就拿去用了吧。”
这些是她私下所赠。实际上漪娴出嫁,光是明面上的添妆赏赐,陶皇后和帝姬已然待她不薄,恩惠颇丰。
漪娴想要拒绝,可是帝姬拢了拢披风说话间就下了楼。
临别时,帝姬站在楼梯上再度朝她回眸:“都这个时候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的相赠,你还要同我客套吗?便是金玉贵重,又哪里比得过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半分?”
漪娴热泪满盈。
几日后,她在一片雪色中嫁去了太原。
后来再也没曾见过帝姬一面。
再后来,文寿帝晏驾,新君践祚。
帝姬也病故了。
窗外忽然扫来一阵微风,轻柔地拂开了书桌上的一本字帖。
漪娴起先只注意到这本字帖上的墨色尚新,知道是皇后这些日子常常拿出来翻看的。
不过她并没有主动去随意触碰这里任何一件既浯皇后的摆设,这是自然的礼数。
然当那本字帖被风吹开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
这一页恰好被翻到了《楚辞》中屈原《招魂》的那一篇。
皇后临摹的是清绝大气的行草。
其上赫然一行字是:“兰膏明烛,华容备些。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漪娴的目光落到这个“淑”字上时,便再也移不开了。
圣懿帝姬的生母,当今的皇太后,闺名中含有“淑”字。是而历朝历代按照子女避父母讳的规矩,若是写字写到含有父母名讳之字,就得故意缺上几笔写成错字,读到口中也要换一个相似的错误读音避开。
例如漪娴的生母名中带“俪”,所以她从不写“俪”字,只作“丽”字写,读也读作“里”。
圣懿帝姬当年初初启蒙读书时候,是和她一起受教于潘太师的。
潘太师特意教帝姬将“淑”字的最后一撇去掉即可。因为他翻阅本朝实录,发现太祖皇帝的生母名中也带“淑”字,于是太祖皇帝当年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帝姬应该效仿尊崇。
可是年幼的圣懿帝姬和潘太师据理力争,觉得这样会使一整个字缺了那支撑之处,没了字形便少了美观大方之感。
所以她坚持要将“淑”字的三点去掉一点,写作“冫叔”,且能使得两点颇有气势,即便是错字,也能使得一个字完整有形,气势横生。
漪娴很熟悉帝姬写“淑”字。
她眸中一片震惊,紧紧盯着这个字的时候,就像看到了多年前的圣懿帝姬。哪怕换成了草书,她也分明认得这是圣懿的字迹。
而更让她感到不解困惑的是,“兰膏明烛”中的兰字,既浯皇后在临摹时一字未动,并无避讳。
可是皇后的母亲,荆公夫人白氏的名中就带兰字啊!
既浯皇后难道不知道么?
她为何不避?
漪娴知道,当今皇后在出生后并未由荆公夫妇二人抚养,由于她命格贵重,一出生后就被荆公夫妇二人送去了佛寺中长大。
直到十六岁后方才接回。
所以既浯皇后可能对自己的生身父母的确没有太多的感情,可是亦不至于使得她不避父母之名讳罢?
适才席间漪娴所见,即便白夫人对这个贵至中宫的女儿说话间多带着一丝小心的谨慎,但既浯皇后对白夫人的并未有明显的隔阂之感。
某种可怕的猜想在她潜意识中陡然浮现。
但这个可能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甚至于她都不敢在自己的心中去细想,只是慌乱地伸手将那本字帖阖上。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就要跃出胸膛一般。
就在这时,换了身更加轻便家常服饰的皇后施施然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