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老兵不死,只会凋零!
中年妇女在看到门口那两个久违的身影时,唠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妈!”
二人低垂着眼睑,满是内疚的喊道。
“……你个死孩子,你终于知道回来了,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妈!”
蒋母先是一愣,然后冲上去对着蒋超就是一顿暴打。
蒋超不敢动,朱星更不敢动。
这回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跑了。
母亲没有太激动,父亲还关灯在这里坐等,可见这一切都是那个老狐狸舅舅的安排。
“刘红英同志,闹够了就回房间睡觉,我还有话跟他们说。”蒋父把吸了半截的烟,掐灭在玻璃缸里。
听口气,估计又免不了被上一堂思想政治课了。
“你早就知道他偷偷去参军了对不对?我不是说过吗?我不允许他去参军,我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当个医生!当个医生!!”
蒋母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又指着朱星说道:“是不是你让他去特种大队的?说好了朱星退伍后,就回来帮爸爸管理中医馆,你怎么总是要跟我唱反调?
那里有多苦,多危险,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不想让他们去冒险,我不想看不着他们,也不想他们常年不着家,你明白吗?”
蒋母神情哀伤的怒吼道,突然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我不明白!可是你明不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压了他23年,他明白了吗?
唉,也罢!我不与你争辩,你去休息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蒋父别过脸去,不愿再和爱人斗嘴,并示意那两个“木头人”把门关上。
“妈,我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而且我觉得特种大队很适合我,不然我也无法坚持下去!您快去睡觉吧!我向你保证,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在家陪你,给你做饭洗衣服!”
蒋超把母亲扶起来,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小声哀求着着。
如果再这样争执下去,他俩估计今夜就要在门口站到天亮了。
“我知道,你们就是故意串通好来气我的。你们翅膀硬了,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懒得再管你们!”
蒋母打开他的手,转身就气呼呼地回了卧室。
蒋父叹了一口气,朝他们走过去,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看得他们心里直发毛。
蒋超痛苦地闭上眼睛,已做好挨巴掌和被踢的准备。
“今年,我都56了,作为一名老牌军医、科研人员,精力也大不如从前了。
所以,这世界,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只是很遗憾,最终你还是走上了我这条老路!”
他们的脸上,有一只长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抚过,一股莫名的温度突然涌进心头。
“???”
居然没动手?
在蒋超的记忆里,父亲只要发现他偷懒不背书,就会是一顿揍。
毫不夸张地说,医学成绩全靠“揍”出来的。
所幸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长一点。
等等,他的老路……他不就是一个老中医吗?
“本来我是不打算说出来的,但事已至此,我还是想找你们聊聊天,否则我怕你们会犯错误。
你们都过来,坐下说话。”蒋父思考片刻后,走到沙发上坐下。
蒋超和朱星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满腹狐疑地走到他对面站直。
不敢坐。
蒋父喝了一口水,缓缓地说道:“很久以前,大概在我16岁时就去参军了。那时候我们国家还很穷,大多数人都饥不择食,很多农村孩子去参军也就是为了有口饱饭吃。
而我,是你爷爷亲自送去参军的。
他说,好男儿就应该从军,应该当军医、搞科研报效祖国!
那天,我跟随部队坐了七天八夜天的绿皮火车,终于来到了北境地区,然后来又辗转去到其它极寒之地。
北境条件艰苦,风雪大,时间长。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根本就不适应。因此,哪怕我作为一名医生,也会因恶劣环境而得一些小毛病。
也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发奋研发一种治疗各种水土不服的药出来。
其实不单是环境,还有北境的饮食也不一样,他们不吃米饭,一日三餐都是苞谷,面条,馒头等。
我也吃不惯。
我记得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吃的还是糠粑粑,但是有个家境优越的战友因为吃不惯,就把嘴里的糠粑粑吐在地上。
班长发现后大声批评他,并且命令他立刻捡起来吃光!
那个战友哭着跪下来,把吐在地上沾着泥沙的糠粑粑全捡起来吃了才罢休!
连长说,这顿饭叫吃糠忆苦,是让大家牢记历史!
然后,炊事班的便端进来一盆雪白的大米饭!
我们南境的兵自然两眼发光,我更是把肚子吃得跟个球一样……
那可是我去北境三年,第一次吃上大白米饭啊,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
说到这里,蒋父亲突然哽咽着停下,然后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在我21岁那年,龙国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反击战,那时候的国家没没有好武器,其中不少将士都是被自己的武器误伤牺牲的。
加之我龙国将士又是仁义之师,因此常被y国的妇孺儿童皆偷袭暗杀,从而导致龙国战士伤亡过万……
当时我所在的军区接到上级的作战通知后,都是全副武装持枪而卧的,那晚我们吓得腿发软,心惊胆战。
在第二天清晨,我们就斗志昂扬的奔赴战场了!
上了战场后,心里根本就没有害怕二字!我们的心里就只有向前冲、打胜仗的唯一信念!
我们要把那些侵略国家的鬼子统统赶出去!哪怕我们牺牲了,也要化作英灵守卫在祖国的边疆!
在那场战役中,有一个战友和我是老乡,他就是被一个假装可怜的y国妇女给炸死的……
后来我见人就杀,因为我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当时全连就我一个军医,我又要抢救伤员,还要拼死冲锋……可我无怨无悔!
这场恶战结束后,虽然是我军胜利,但也损失不小……
我腹部的疤,就是被手榴弹给炸的。
当时我们分队遇到伏击,弹片扎进我的肚子,肠子都出来了……
可我活了下来,但走在我前面的战友当场就被炸死了。
他才十七岁啊,刚参军一年……
还有我的连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北境小伙,因家里很穷,所以提前申请转业。
他请假回去结婚后,刚来部队才一个礼拜就被通知要去打仗了。
当夜他就急白了头……
然后,他就为国捐躯了。
他的军装口袋还装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姑娘笑魇如花……
我还有一个战友也是老乡,和我同岁,小伙子特别爱笑。
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双腿,而他的老家更是穷得揭不开锅,全家都指望着他当兵出息了有口饭吃……
你外公去世那年,我请假回去奔丧,顺道去看了他,五十岁的人孤寡老人,顶着一头沧桑的白发,活像个八十岁的老头!
他每天就是坐在轮椅上,看着蓝天喃喃自语,累了,就在那间简陋的土砖瓦房休息,而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老黄狗!
所幸他的侄子自愿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村里的人也因敬佩他,都会轮流来照顾他的起居。
当我颤抖的喊着“老李”时,他大叫着想站起来敬礼时,却从轮椅上摔下来……
那天,我们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了三个小时……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这样的生死战友被尘封在历史的轮回里,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他们的讯息……”
蒋父解开衬衣扣子,指着下腹那条又黑又粗的伤疤,泪流满面的哽咽道。
“我的肩胛骨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也中了一枪,我懂自救,所以我还是活下来了。
可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至少你祖父是医生,不用担心下半生饿肚子!
为什么偏偏牺牲的是我那些苦命的战友们……”
蒋父又把衣领扯开,露出肩膀上一个子弹头大小的伤疤说道。
泪水打湿了他的衬衣,印出黝黑结实却伤痕累累的胸肌,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仿佛在诉说着被尘封的历史……
“后来,我回了南境。当时存了好几年的工资,十块钱!在那边买回了一根人参,想给我体弱多病的祖母补补身体,可我回来时,她已经躺在大山里长眠了……
1988年,南境军区成立了龙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支特种部队“南境利剑”特种大队。
我被任命为第一任政委兼军区首席军医。
当时我已经32了,你也快1岁了。
因为忙着组建特种大队,你母亲怀孕生子时我都没能回过家!
你一岁多时,我回来探亲,你都不肯让我抱,看到我就哭……
我没有陪伴你成长,也没有陪伴你的母亲,更没有陪伴我的父母,为此,我一直感到很愧疚。
但是我是一名军人,国家需要我,人民需要我!
我不能为了小家而舍弃大家!
我们家又是五代单传,因此我对你给予了厚望,所以从小对你特别的苛刻和严厉!
我听你母亲的,不想让你走这条老路,就强迫你学中医,以后好接管祖传中医馆。
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我和你母亲最大的心愿。
每次看到你学习如此刻苦,我也会偷偷地抹泪……
每一次你参加中医辩论赛时,我都不曾缺席,只是你没看到而已……
可,偏偏事与愿违!”
蒋父说完,又痛苦地挽起袖子,露出右手肘部一根筷子长、手指宽的伤疤。
蒋超记得这道伤疤,小时候还问过他,他说是摔跤导致的,原来……
“你们的叶大队长,和我也是战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参加过龙国反击战。
后来他一直坚守在特种大队,还有你们的王长明中队长,他是我在侦察大队当营长时带过的兵。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一个军医怎么还带兵?战乱时代,管你是军医还是伙头军,只要本领过硬,都得往一线上,身兼多职的兵,都见怪不怪了。
南部利剑特种大队前身,其实也是南部侦察大队。在特种大队成立以后,王长明和金龙他们就陆续考了进来。
我这条伤疤是12年前,我和王中队他们去y市边境作战时留下的,他应该对你们讲过一点关于y市的事。
当时,包括我在内一共去了12个人,王中队当时担任狙击手皆二组小组长。
国际通缉犯黑猫奸诈狡猾,利用y市本地妇孺做人质威胁我们……
小王在狙击武装毒贩头子黑猫时,黑猫同时也在狙击他,子弹交错时,是我用身体护住了他!
我飞身扑过去时,二颗子弹同时打中我的右手,然后金龙引爆了定时炸弹,弹片切过我的右手……
我们大获全胜。
假如我不是中医世家,当时在紧急情况下无法进行自救,估计现在这条手臂就废了,一旦发生感染,现在也是挂在墙壁上让后人瞻仰英烈了。
小王送给你的那把85狙,是曾经陪我战斗过无数次,击毙了上百个敌人的第二生命!
你老子我,当时也是全军数一数二的神枪手啊!
因此,你偷偷参军入伍,然后被王长明掳走,估计都是天意吧!
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嚷嚷着让我送你去参军,可你母亲不同意,我也就一直没答应。
现在想想,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你最后还是自主选择了和我一样的老路。
唉,我也不忍心让你去当兵,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谁让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液!
你成年了,该有你自己的选择。
当年,经过几场重大的恶战后,我成了犯罪分子报复的头号目标。
你母亲在湘城医院上班时,都被不明身份的人警告过好几次。
你爷爷的中医馆,也被坏人泼过红漆,甚至还被人砸过店铺……
为了你们的人身安全,我主动申请调离特种大队,后来我又被调去了师部,现在我任职军部生物研究所所长!
这40年以来,我从一个5岁就开始背医书的小子,然后16岁去参军打仗,再从卫生兵一直做到特种兵,最后到少将,已经够了!
我不想再升了!
我只想做好本职工作,余生多为国家效力!我的心,依旧是二十岁的那颗心啊!我觉得这些荣誉应该属于那些牺牲的烈士,和正在受苦受病痛折磨的老兵!
我热爱龙国,热爱特种大队,热爱一切关于军营的东西。
那里有我的青春和热血,那里有我的军营梦,那里有我的生死战友!
你知不知道,我唯一有联系的三个战友,今年又得癌症走了一个。
他才53岁啊!你认得他,就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建叔,他还说着要把女儿嫁给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你说说,我要这些名誉干什么?我为什么不学他们享受天伦之乐?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找他们喝酒聊天了,恐怕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
我现在只想一头扎进研究所,我不想出来,也不想停下,只要一停下,我脑海里全是当年的画面,呜呜!”
蒋父说到伤心处,突然双手捂面,痛哭起来。
热泪,从他粗糙宽大的指缝流出来,沙哑的声音,也在蒋超耳旁久久回荡。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建叔叔和唐叔叔他们总是提着自家酿造的米酒,和地里种的农家水果来家里拜年。
每次父亲都很开心,他们必定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再坐在书房里畅谈过往……
后来,基本上看不到他们来了,父亲也越来越忙,脸上更是没了笑容……
原来,他还有这些传奇的经历,可蒋超却从来都不知道!
“爸!对不起,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我总觉得你对我太苛刻,又不顾家……
我向你道歉!”
蒋超哽咽着,想去抱抱已又白发的父亲。
他后脑勺的一缕白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孩子,都过去了,爸爸不怪你。”
蒋父叹了口气,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
“爸,我是不是被你们套路了?难怪王中队揍我揍得那么狠,该不会是你当年也那样胖揍他吧?”
蒋超猛地一拍脑门大声说道。
“………”
蒋父无语,这傻儿子的脑回路,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哈哈,不吭声就是默认了,等我回特种大队时,他再揍我,我就揭短!”
蒋超咧嘴一笑,果然成功把陷入回忆的老父亲给带偏了。
“爸,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教导,没有您们的关爱和支持,我现在指不定就是什么人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训练,定不会让您失望!”朱星突然嚎啕大哭道。
在他心里,蒋父就是他的亲父亲,因为蒋家弥补了他对原生家庭缺失的爱,所以,在他内心深处,他就是蒋家的一份子。
曾经他还提过要改姓,却被蒋父制止了,说姓氏不重要,重要的是培养他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
“星啊,你能靠自己进入特种大队,并有今天的成绩,我感到很欣慰。但是我看着你们因为梦想又走到一起,真是又激动又担心。
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现在吃点苦不算什么。不过你们给我记住,以后遇见困难时,绝不能轻言放弃,否则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还有,你们在深市的事我听你舅舅说了,你们表现得很好,不但没有骄傲,还在完成任务后悄悄跑掉,这一点做得很好。
最后,我再提醒超超一句,本来男女恋爱自由,我不该干涉,可林雪,你不能再交往。
林家可能涉及了不正当生意,当年她亲戚借着你和她的事还找我帮过忙,不过被我一口回绝了。
我今夜和你们畅谈,是担心你们去了深市后会心性不定!毕竟,你们还太年轻!
尤其是你,蒋超!你从小到大都叛逆,也倔!你爷爷、奶奶又对你百般宠溺,所以,我希望今夜长谈后你们都要好自为之,并坚定信念!
其它的事,我就不多言了。
切记:在任何情况下,你们都不能犯错!如果犯错,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们要时刻谨记,你是龙国军人,你们担负着祖国和人民的安危!你们是祖国的最后一道防线!
明白吗?”
蒋父起身,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们说道。
“明白!”
二人昂首挺胸怒吼道。
眼前父亲,突然不一样了,他瘦弱的身影是如此高大、伟岸!
父亲今夜所说的一切,他们都不曾听说过。
母亲没讲过,爷爷奶奶没讲过,外公外婆和舅舅也都没讲过。
蒋超一直以为父亲是个经常不回家的工作狂,只是湘城军区总院的小军医,想不到他竟然有如此让人肃然起敬的英勇事迹,竟然那么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竟然默默承认了那么多的苦难!
蒋超备受震惊、心痛、后悔,恨自己误会父亲这么久,怨恨了他这么久!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给自己压力!
原来,作为一名英雄的儿子,拥有一份沉重的父爱,是如此的让人小心翼翼!
“敬礼!”
二人泪流满面,向蒋父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
“礼毕!”
蒋父回礼,历经沧桑和饱经风雨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