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李羡鱼接到通禀的时候, 是在东偏殿中。 </br></br> 彼时,她正陪着自己的母妃,怀抱着她的小棉花, 安静地等着窗外的雨停。 </br></br> 直至前来御前伺候的大宫女青棠立于垂帘外,恭敬地她福身:“传陛下口谕, 召嘉宁主李羡鱼前承徽殿请安。” </br></br> 东偏殿内的平静随之被破。 </br></br> 宫人或是面露担忧, 或是眼含难过,纷纷望坐在长窗畔的李羡鱼。 </br></br> 李羡鱼也因此而微微。 </br></br> 她其实早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日的。 </br></br> 可当真的轮到她的时候,还是会不舍, 会害怕, 会迟疑。 </br></br> 唯一令她觉得庆幸的是,她昨夜便放临渊离了。 </br></br> 若是骑马走得快些, 此刻应该早已过了两座城池了吧。 </br></br> 她这般想着, 终是鼓起勇气, 努力地木椅上站起身来, 尽量平静地往青棠声来的方走。 </br></br> 直至走到东偏殿的槅扇前,竹瓷替她起门帘的时候,李羡鱼还是忍不住停住了步子。 </br></br> 她回转过身, 着淑妃的方轻轻唤了声‘母妃’, 又俯身小棉花放在绒毯上,如每一次入夜前和她告别时一样, 轻轻弯眉道:“昭昭走了。” </br></br> 淑妃背对着她。 </br></br> 一双曾经流光潋滟的美目, 此刻也只是空茫地望着庭院内萧索落叶的凤凰树, 并无半分回应。 </br></br> 仿佛这宫苑内的一切, 早已与她无关。 </br></br> 李羡鱼想,这样也好。 </br></br> 至少母妃不会因此感到难过。 </br></br> 她低垂下眼, 竹瓷手中接过盏明亮的琉璃风灯,跟在青棠身后,徐徐踏了披香殿的殿门,走远处夜幕中的承徽殿。 </br></br> 呼衍使臣聚集的地方。 </br></br> </br></br> 承徽殿中,宴饮依旧。 </br></br> 原本柔和的丝竹声此刻已经转急,名呼衍使队带来的异族美姬正在其中踏歌而舞。 </br></br> 金发蓝瞳的美姬身着薄纱,细腰婉转,玉臂轻舒。旋转蹬踏间,足踝与手腕间的金钏相击碰撞,响声清脆,动人心弦。 </br></br> 皇帝坐在上首,一双通红的眼睛微微眯起。 </br></br> 算是明,为何外族总喜欢求娶中原的主。 </br></br> 非我族类的女人,看着总是格外的新奇,格外地令人想要征服。 </br></br> 眸底幽暗,招手让承吉过来,命令道:“宴席散后,告之呼衍的使臣。朕多给一车红宝石作为主的陪嫁。令这些舞姬统统留下!” </br></br> 承吉喏喏称是,正欲前准备,皇帝却似又想起什么,双眉拧起,不悦道:“嘉宁呢?为何还不前来?” </br></br> 话音未落,便见朱红的殿门左右启。 </br></br> 两名绿衣宫娥挑着风灯,引着方及笄的少女敞的殿门提灯走近。 </br></br> 李羡鱼今夜并未盛装扮,只是一身寻常时日穿的兔绒斗篷,乌黑的长发盘成乖巧却并不繁复的百合髻,而发上也只简单地戴了一支玉蜻蜓簪子。 </br></br> 随着她的步履渐近,手中琉璃风灯的辉光洒在清净的汉玉宫砖上,倒映少女精致的容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br></br> 脸容莹,杏眸乌黑,唇色潋滟如涂丹脂。 </br></br> 明净而纯粹的美好。 </br></br> 鲜妍得像是早春枝头新的木芙蓉花。 </br></br> 皇帝注视着她,无声而笑。 </br></br> 想,这样的主,一定能令呼衍的使臣满意而归。 </br></br> 于是李羡鱼招手,不计前嫌般对她重复了方才与雅善说过的话:“ 嘉宁,过来。朕在右下首处给你留了席位。” </br></br> 李羡鱼的呼吸微顿。 </br></br> 察觉到整座大殿的目光都随着皇帝的这句话而落在她的身上。似殿外的雨水,绵延不尽。 </br></br> 李羡鱼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看些穿着薄纱的舞姬,与些眸光意味不明的使臣。 </br></br> 她在皇帝的金座前拜倒,轻声道:“嘉宁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br></br> 皇帝立时抬手,迫不及待地让她金帘后落座。 </br></br> 李羡鱼起身,行至右下首的长案后,在雅善皇姐坐过的席位上,轻轻落座。 </br></br> 她低垂着眼,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酒。却毫无动筷的欲望,只是在心一声声地数着更漏,期待这场漫长的宴饮早些过。 </br></br> 但很快,她便察觉
到,似乎有视线隔着金帘斜斜地投射而来。 </br></br> 目光来自于名为首的使臣。 </br></br> 名唤乌勒格,今年四十余岁,身材有些发福。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垂帘的缝隙量着她。 </br></br> 目光阴冷又黏腻,像是一只多足的虫子顺着她的裙裾攀爬上来,想往她的袖口领口钻,令她藏在斗篷下的肌肤也一寸寸地起了寒粟。 </br></br> 正当李羡鱼忍不住想要起身避的时候,乌勒格短暂地收回了视线。 </br></br> 侧首,对着身旁随宴的宦官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br></br> 而宦官匆匆行至御座前,低声皇帝转达。 </br></br> 李羡鱼坐得稍远,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皇帝瞪大了一双酒醉后通红的眼睛,继而不知为何骤然升起怒气。 </br></br> 高声怒斥李羡鱼:“还待在这做什么!回你的披香殿!” </br></br> 皇帝的语声凌厉,似蕴着雷霆之怒。 </br></br> 李羡鱼正在心中数着更漏。冷不防被这般怒斥,低垂的羽睫轻轻一颤。 </br></br> 害怕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升起,她却已觉得侥幸。 </br></br> 至少,她现在能够离这座令人浑身难受的大殿,回到自己的披香殿了。 </br></br> 继续陪着自己的母妃,直至和亲的国书落下。 </br></br> 她这般想着,即刻便席案后站起身来,皇帝行礼告退。 </br></br> 她在众目睽睽下了殿门,于殿外的玉阶上起一柄洁的绢伞,走进冷却干净的夜雨中。 </br></br> 而皇帝坐在上首,胸口剧烈起伏着,似是余怒未消。 </br></br> 想起方才乌勒格说的话,忍不住厉声问承吉:“方才说,对嘉宁何处不满意?” </br></br> 逼问:“是容貌,还是仪态。” </br></br> 承吉眉心发汗,躬身答道:“回陛下,都不是。说,还是说,主的年纪还是大了些。” </br></br> 此言一,皇帝甚至疑心自己听错,抑或是记错了李羡鱼的年纪。 </br></br> 冷静下来问承吉:“嘉宁是何时及笄?” </br></br> 承吉如实答:“回禀陛下,嘉宁主是今年秋日才及的笄。” </br></br> 如今,也才过短短三月而已。 </br></br> 皇帝愕然,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却见乌勒格离席,上前致礼。 </br></br> 操着一口语调略有些怪异的中原话对皇帝道:“大玥的陛下。并不是你的主不好。而是我的王,喜欢更年轻些的姑娘。” </br></br> 皇帝双手撑着龙案往前倾身,试图让回心转意:“嘉宁也不过才及笄三个月。算得上是最年轻的姑娘。” </br></br> 更何况,她已经是大玥及笄的主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br></br> 乌勒格闻言,嘴唇牵起,古怪地笑了声。 </br></br> 压低了声音:“陛下,及笄的少女便像是枝头初的花。而我的王,喜欢些尚未绽放的花。最好,只是个花苞,越鲜嫩越好……” </br></br> 此言一,连皇帝都愣仲了一瞬。 </br></br> 浑浊的酒意抽分志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br></br> 作为大玥的君王,作为一名女孩的父亲,此刻理应勃然大怒。 </br></br> 然而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br></br> 想起的皇位,想起的美人,想起还未建成的仙殿与承露台。 </br></br> 皇权与富贵,才是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br></br> 一名主算得上什么? </br></br> 即便是年纪小些,又有什么? </br></br> 反正身为女子,总归是要嫁的。 </br></br> 这般想着,终是徐徐抬手,斩钉截铁般对承吉道。 </br></br> “,替朕康乐带来!” </br></br> </br></br> 雨夜黑沉,东宫寝殿内却并未掌灯。 </br></br> 太子李宴独自立在一扇长窗前,举目眺望着皇城的方,掌心中的张生宣已被握得皱起,却始终有察觉。 </br></br> 夜色已深,却仍在为今夜的事而心不宁。 </br></br> 直至,一名长随入内,比手:“殿下,前呼衍和亲的人选已定。” </br></br> 尘埃落定,不可转圜。 </br></br> 无论是否迟疑过,此刻都该些已无用的心思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br></br> 李宴阖眼,不再看窗外如垂帘而落的雨幕。 </br></br> 手中握得
发皱的生宣一一展平,递名前来传递消息的长随。 </br></br> “这是礼单。”的语声微哑:“你其中罗列的东西整理来,以东宫的名义赠予小九。便说,是孤送给她的礼,而并非嫁妆,她可以随意支配。” </br></br> 此次远呼衍,万之遥。 </br></br> 恐怕连书信都再难送回一封。 </br></br> 作为皇兄,无力改变她的境遇。 </br></br> 也唯有送些财帛等,望她有银钱傍身,能在呼衍过得略微顺意。 </br></br> 这也是唯一能以皇兄的身份,为她所做的事。 </br></br> 长随接过礼单,却有退下。 </br></br> 顿了顿,面上的色很是复杂:“陛下,此次前和亲的人选,并非嘉宁主。” </br></br> 李宴轻怔。 </br></br> 继而,面上的情愈发凝重:“父皇选中了宁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br></br> 长随却仍是否认,面上的复杂之色更甚。 </br></br> 李宴觉有异,立时追问:“究竟是定了哪位主?” </br></br> 长随默了一瞬,终是答道:“陛下定了康乐主前呼衍和亲。三日后,便自宫内启程。” </br></br> “康乐?” </br></br> 李宴念这个封号,先是不可置信,继而,素来温和的眸中有怒意涌起。 </br></br> 强压着自己的情绪,郑重地确认:“你确认你有听错封号。” </br></br> 长随垂首道:“属下敢以性命担保,不会有误。” </br></br> 李宴眸底的怒意终是凝成惊涛,像是要素日个温润清雅的自己吞。 </br></br> 厉喝声:“康乐今年刚满八岁!” </br></br> 长随微震,豁然抬首。 </br></br> 跟随李宴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太子如此盛怒。 </br></br> 但,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br></br> 这原本便是一件应当勃然大怒的事。 </br></br> 若是有人习以为常,才是令人心惊的麻木。 </br></br> 刹时便落定了决心,豁然撩袍跪下,对李宴叩首道:“陛下昏聩。属下与一众弟兄,愿誓死效忠殿下。为殿下马首是瞻。” </br></br> 话中的隐喻如此明显,近乎摆到明面。 </br></br> 李宴注视着,终是抬手抵上自己的眉心,竭力冷静道:“你先退下。” </br></br> 自小受到的教导告诉,绝不能在愤怒之时,做任何决定。 </br></br> 长随叩首,应声而退。 </br></br> 李宴独自留在寝殿内,连饮两盏冷茶,却仍旧无法令自己这件事中冷静下来。 </br></br> 最终唯有离寝殿,大步走进廊下的夜雨中。 </br></br> 任由穹上落下的雨水湿的墨发,渗入的衣袍,仿佛唯有这样冰冷刺骨的感受,才能令清醒。 </br></br> 所谓忠孝二字。不过是忠于君国,孝于父母 </br></br> 但若是君不配为君。 </br></br> 父不配为父。 </br></br> 可还值得忠,孝? </br></br> 森冷的雨夜,李宴叩问自己。 </br></br> </br></br> 同时,宫内的凤仪殿中。 </br></br> 宁懿正慵然倚在锦榻上,一壁吃着银碗上好的甜瓜,一壁端着只薄胎玉杯,心情颇好地饮着甜酒。 </br></br> 她拿护甲轻刮着手中薄如蝉翼的玉杯,盈盈笑道:“还是入夜了好。古董回了自己的宅邸,终是无人再来烦扰本宫了。” </br></br> 执素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太傅,只端着装甜瓜的银碗不敢应声。 </br></br> 宁懿也并不在意。 </br></br> 她漫不经心地提壶,给自己重新斟了满满一杯甜酒,似漫不经心道:“承徽殿的亲事,可定下了么?” </br></br> 执素捧着银碗的指尖一颤,低声道:“定,定下了。” </br></br> 宁懿凤眸微眯,语声微寒,似有不满:“小兔子为何还不哭着过来求我?” </br></br> 她说着,又放缓了语声,慢悠悠地道:“是夜不了殿门,等着本宫过找她吗?” </br></br> 执素瑟瑟,欲言又止。 </br></br> 宁懿冷眼看她,冰冷的护甲轻抬起她的下颌:“怎么,有事瞒着本宫?” </br></br> 执素不敢不答,唯有低声道:“主,今日承徽殿上定下的,不是嘉宁主。而是,而是……” </br></br> 她闭了闭眼,说得艰难:“而是,康乐主。” </br></br> 宁懿的动作微顿。 </br></br> 稍顷,她徐徐锦榻上坐起身来,素日妩媚凤眼像
是凝了一层寒冰。 </br></br> 她牵唇笑起来,笑音也冷,带着些切齿的意味:“执素,你最好告诉我。康乐要嫁的人今年不过十岁。” </br></br> 执素张了张口,终是如实低声:“主,康乐主要嫁的是……呼衍王。” </br></br> 年逾五十,已有七名阙氏的呼衍王。 </br></br> 执素的语声方落,便听见耳畔传来清脆的一声。 </br></br> 她慌忙睁眼,望见宁懿坐在榻上,蓦地收紧了玉指,捏碎了手中的薄胎玉杯。 </br></br> 碎片划破她的指尖,鲜血一滴滴坠在本就赤红的锦被上。 </br></br> 而她浑然不觉。 </br></br> 面上仍旧带着妩媚的笑意,只是双凤眼格外的亮,像是有火焰在其中腾地燃起。 </br></br> 她轻咬着殷红唇瓣,看太极殿的方,低而缓慢地笑声来。 </br></br> “送康乐和亲,可真是个好主意。” </br></br> “本宫,要亲自为送上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