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动摇
沉默蔓延。
细碎的,纤弱的咳嗽声从门缝间轻轻拂出。
楚楠回过头,看着那些被铁面遮蔽,被阴影覆盖的、可怖的面容。
他打了个冷颤。
奥法骑士们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欸。
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
湿润的啪嗒声突然打破了寂静,楚楠顺着声音望去。
克罗格沉默地血振,利落地甩去剑上的残血,指尖一拂,那坚韧清澈的矮人短剑上便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明净,调转剑刃,无剑者将剑柄重新塞回楚楠手里。
他伸手捏捏楚楠的肩膀,替他挡住了那些来自于身后的视线:“去看看医疗所里的情况吧。”
他小声说。
楚楠沉重地点点头,收起aibo剑,吱呀一声推开门。
森图拉小姐,森图拉小姐在哪儿?
他这么想着,可心里却提不起一丝力量。
这些杂乱的,可怕的思绪伴随着那些仍然盘旋在他耳中的话语嘈杂地环绕着,仿佛深空中螺旋的鸟群,那是群鸦,是秃鹫,是渴求着血肉,渴求着真实的辘辘饥肠,那些玻璃珠一样的透亮眼球中倒映着的。
是他的脑浆,他的肝脏。
他盲目地幻视,希望从眼前的阴云中找到些许宽慰。
在哪儿?在哪儿?
楚楠眨眨眼,他经历了一瞬的迷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寻找什么了,他在找什么?是森图拉小姐?还是一条能让他从这沉重期待、沉重审视中逃跑的地缝?或是一个可以跪下去依附的……不对,不行……不能在这……不能现在……
逃跑。
逃跑……
“喝呃……”
痛苦的声音从齿缝中漏出。
冒险者楚楠终于露出了破绽。
但他摇摇头,迅速地,凶狠地摇了摇头,他搓搓脸颊,继续盲目的寻找那个虚幻的影子。
他注意到大片的鲜血和碎肉已经濡湿了周围的床铺,是那个换皮者,是那个温迪戈做得吧?光是为了从门口爬出,它就大规模地在这里屠戮了许多病人,这些被神疫折磨的人,他们甚至已经没有了发出任何声音的力量,就连本能的咳嗽,这么简单牵扯肌肉的力量也已经虚浮如丝。
该死……
楚楠咬牙。
我真的,我真的很想在这里担心一下森图拉小姐,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森图拉小姐,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自私的混蛋?满脑袋都是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困局,满脑袋都是就专业昂……
逃跑。
逃跑。
有人在他耳边说。
快跑。
从这和你无关的一切中逃开。
现在已经不再是你可以牵扯的事情了。
你只是一个16级的冒险者,16级,灰城,联统帝国,这个世界还有比你更弱的东西么?你只能去欺负欺负跳犬,快跑吧,冒险者,快跑,从这不该由你肩负的责任中,回到可以遮雨的地方,快跑。
楚楠摇摇头,他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四周的鲜血,肉体的腥味,病人难以控制机体排出的臭味,还有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积郁的汗味,它们盘旋在楚楠四周,让这个……这个男孩几乎有一种快要栽倒的错觉。
他颤抖着行走,仿佛走在一片黑暗的迷宫中。
他只是从破碎的床板,碎肉中走过,走到哪儿算哪。
最后。
轰然跪倒。
快跑。
有人在他耳边说。
说:
“……楚楠先生?”
“……!”楚楠猛地抬起头。
“……真的是你啊,楚楠先生……咳咳……”森图拉虚弱地缩在被褥中,看着这脆弱的菜鸟冒险者,挤出一丝微笑——
天知道她是从哪里获得了微笑的力量,也许这动作已经刻进了她的精神里?以至于不需要一丝力量就能自然地流出?
“……”楚楠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终于找回了一丝气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刚伸出手,却看到森图拉小姐被子上的飞溅的血迹,脸色一白,连忙将被子掀开,才发现这上面沾染的痕迹只不过是四周屠杀留下的残积。
他松垮垮地舒了口气。
“对不起啊……森图拉小姐……居然要让你经历这样的事情。”他小声说:“对不起啊……”
森图拉只是笑了笑,她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被褥中沙沙得响动了一阵,一只纤细苍白的指头伸出被子,轻轻蠕动了一下。
楚楠眨眨眼,他理解了森图拉小姐的意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么苍白,那么寒冷,那么纤细。
他突然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森图拉小姐。”他轻声说。
楚楠垂下头,把脸埋进她床榻的薄褥中,轻轻颤抖:“我居然……想要逃跑,对不起……”
“……”森图拉小姐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捏捏楚楠的手——这便是她拥有的所有力量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楚楠不知道,这力量太微弱,既不能称得上是挽留,那虚弱的体温也难以称得上安慰,他只感觉针刺般的痛楚从接触的肌肤传来,是心理作用吗?是愧疚吗?是愧疚吧,我在愧疚?我好愧疚,对不起。
他抬起头,摇摇头。
人类能承受的压力是有极限的。
一个人的崩溃只在一瞬。
楚楠的崩溃就在那一刹那间闪过,山风般的负面情绪填满了这具脆弱的身躯,他只能轻轻捏着那只手,把自己苦楚的结晶流进这张染血的被褥——
森图拉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她想着这一副大男孩面孔的菜鸟冒险者从那扇长廊的门扉中挤进医疗所,表情一次比一次低落——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化?
她眨眨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对不起。”楚楠再一次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不要道歉,能够平安的回来,就已经足够伟大了,楚楠先生。
对一个冒险者来说,最好的事情。
就是回来。
但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能轻轻捏捏他的手指。
楚楠的表情僵住了,他只感觉到一只手攀上了他的小腿,接着、又是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来,抓住了他的衣角,接连着,又是一只手握住了他没有穿袜子的脚踝,后背、肩膀、双腿,手臂——
他怔怔的回过头。
他看清了那些虚弱、沉重的手臂,看到了那些颤抖的手指。
它们都来自于周围的病人。
他看到了那些手臂、手指的主人。
他看到了那些虚浮的眼睛。
“……告诉我……”
“救救我……”他们说。
“……好痛苦……我在咳嗽……”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死……”
“救救我……”
“……这里还有怪物……它们就藏在我们之中……下一个死去的就是我……”
“治愈神疫的方法……我听到了……你知道……”
“告诉我”
“救救我……”
“我要死了……”
“救救我……”他们说。
楚楠张大嘴,他只感觉那些手臂、手指如铁索般牢牢地挂在自己的身上,他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扯断这些脆弱的手臂,还是此刻的他也虚弱到没有了挣脱这些手臂的力量。
逃跑。
快跑!
有人在他耳边说。
他妈的。
楚楠对自己说。
啊啊,我知道,我大概知道,我应该是知道治愈这神疫的方法的,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说,杀死什么东西,‘杀死’这个动作,这个概念本身可以缓解你们的病症,但是我不能说,我不能在这里说!
该死!该死!早知道就去看看公会里的厨师有没有被这神疫感染了。
如果在这里说的话……这些人……他们……
楚楠痛苦地闭上眼,垂下脑袋。
这里流的血还不够多么?
“你们想知道治愈神疫的方法么?”
突然,一个严肃、沙哑的声音从虚掩的门后传来,接着,便是吱呀的门声,沉重的铁靴声,以及毫不动摇的,冷静到失去温度的呼吸与心跳——那位士官推开医疗所的木门,直直地踏入了这片破碎、压抑的空间。
兴许是那怪物的暴虐,它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对周遭的一切展开了攻击,最初来到隐匿时它床铺周围的一位奥法骑士在攻击爆发的刹那便被杀死,随后的攻击接踵而至,两位坚持执勤的忙碌修女、以及在那床铺周遭的无辜病人,没有人逃得开,没有人逃得过。
那怪物剥去常人的伪装,用那隐藏在人类皮囊下的粉红扭曲巨大形体在这密集的医疗所中行进着、杀戮着、最终留下了大片大片铺洒在墙上、天花板上、地面上的碎肉与鲜血。
它们粘稠地滴落,仿佛一场泼洒在这封闭室内的磅礴大雨。
它们滴滴落在楚楠的身上、头发上,滴滴落在那士官肩上苍白的人面太阳肩甲上。
黎明守望者战团的士官无视那一切的狼藉,他踩着残躯、骨骼、冷漠地踏碎那些似乎仍在血泊中起伏的内脏,直直地走进这直坠魔窟的医疗所——楚楠这才注意到四周的情况、刚刚的动摇已经完全打破了他的精神壁垒,他动摇得连这里的惨相都没能看清……
“你们想要知道治愈神疫的方法么?”士官冷酷地幻视这些横躺在地狱中的病人们,沙哑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告诉我”
“方法……方法……”
“……救救我……救救我们……”
他们说,他们风一般呢喃,如远方山林间的幽幽鸟鸣。
“啊,那我就告诉你们。”士官沙哑地开口,他冷漠地幻视着四周的红与白,看着那些溅在被褥上的血点,看着那些在血泞中挣扎、苦痛的病人们,仿佛置身于什么邪异的献祭仪式正中。
他垂下视线,伸手拭去肩甲、那枚苍白的人面太阳上坠落的血珠。
不要。
楚楠颤抖了。
不要。
是谁和他说的?克罗格先生吗?该死,为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楚楠颤抖着想要挣起,可那些挂在他身上的手臂此刻似乎真的成为了锁链,将他牢牢压在森图拉小姐的床前,他只能维持着这可悲的跪拜姿态,战栗着被四周躁动的呼吸声填满。
他垂下视线,看着那张熟悉的,虚弱的脸庞。
森图拉小姐眨了眨眼,轻轻地呼出如丝般纤细的气息。
她默默地与楚楠对视。
“我会保护你的,森图拉小姐,我发誓。”楚楠小声说。
他捏住了aibo剑的剑柄。
医疗所似乎陷入了故意的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视线都挂在那人面太阳甲士身上,所有人。
病人,那些可能尚还隐匿在病人中没有暴露的怪物,那些被掀飞床铺,趴在泥泞中的伤者,他们齐齐地看着那高大健壮的甲士,他们的心脏罕见地、久违地碰碰作响起来,仿佛只是单纯解锁这个问题的前兆便足矣将健康与力量重新还到这具病躯之内。
楚楠低着头,仿佛等待刽子手落下刀斧的死囚。
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的功夫,这里就将化为地狱。
“我,那位冒险者,所有奥法骑士,以及灰城内现在所有的健康者,我们能够治愈神疫,免疫神疫的原因……”士官仰面而起,深深地吸入满腹的血气,他闭上眼睛,似乎自己也被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残酷震慑。
“那原因,便是我们,受到了神皇的庇护!!!”
——什么?
楚楠愣住了,他呆涕地转过头,从层层封锁手臂的缝隙中看着那个昂首挺胸满面正气的奥法骑士。
——你说什么玩意?
“没错!正是伟大的神皇庇佑了我们,祂使我们可以免除这神疫,使我们可以在磅礴雨雾中行走而不迷失,使我们奔跑而不劳累,也正是他的指引让我们来到这里,发现了藏匿在市民之中的换皮者,你们这些尚且生存、还在呼吸的人,你们都毫无例外,全都受了神皇的祝福!”
那位士官面容铿锵,坚毅的眉宇间不带一丝动摇,他说得高亢激昂,已然学会了那位骑士长的神韵。
他重重捶胸,胸甲发出响亮的震响:“而那怪物想说的,将要说的,便是治愈这神疫的邪道,不同于这神皇的庇佑,没错,它要说的,就是让你们抛弃神皇,转而去信仰那些奴役人类,随意屠戮这世上一切生命的古神!”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冷酷,严肃地审视着那些已经目光呆滞的病人:
“去信仰吧,去信仰那些古神们吧,如果你们是懦弱者的话,那便随你们的,去信仰那古神们吧,祂们自然会为你治愈这神疫,不过,你们也都会和刚刚那懦夫,那换皮者一样化身为温迪戈,化身为食人肉的渣滓!你们的伙伴,爱人,家人也都会被你们自己肢解、咬碎,活活吃进腹中!
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话,那就背弃神皇,去信仰那些可憎的,使你们痛苦至此的古神们吧,去吧,背弃神皇的懦夫们!”他大声怒斥,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剑,那剑身立刻燃起火焰,将这士官的眼眸照的通彻透亮。
“只是在那之后,我发誓,你们都会和那怪物一样,被我黎明守望者战团的格列兹亲手杀死。”黎明守望者冷酷地说。
楚楠眨眨眼,突然垮了下去。
他伏在森图拉小姐的床褥上,闷闷地舒了口气。
他感到那些封锁在他背上的手臂一一失去力量,松垮了下去,自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