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们的世界
塞莉希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长廊间，楚楠左右看看，在半精灵的注视下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扭过头看着那面合闭的门扉。
——康利宁夫人介绍的没错，冒险者之家的隔音真的很不错。
“……”他没有说话，半精灵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平静地转动视线，相互倒映着对方的眼瞳。
但从气势或是别的什么方面来说，楚楠真是被毫无保留地压制了——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再怎么说，他可是‘灰城最弱冒险者’这一名号的有力竞争者。
他只能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动作自然，双手放松，免得刺激到对面这个捉摸不定的半精灵。
异世界的生活虽然对他不太友好，但到目前的阶段来看，一切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有努力就有成果，冒险者暂时还不想就这么简单地中断这条大概未来可期的希望。
“……”半精灵发出冷冷地呲笑，抬脚连鞘踢起地上的矮人短剑。
楚楠先生重要的aibo剑在空中转了几圈，稳稳地落在他的膝盖上，剑身轻颤，他下意识地双手去扶，却感到寒栗炸起，冷汗顺着额角落了下来。
“那么害怕做什么？这是在灰城里。”半精灵耸耸肩，她回到床边坐下，扭过头看向窗外。
现在阳光正好，早秋的步伐已经落在这座多风的边陲城镇，接下来正是食物美味的季节，也正是一年中灰城最舒服的时光——她曾在其他冒险者，或者是流浪者的口中听说过这里美好的风光，却没想到实际踏足时却面对着这样的情况。
……也没有办法吧，毕竟我是半精灵啊。
她在心中轻嘲，抬手捏捏耳朵，扭头看向楚楠：“你说……”
“嗯？”楚楠愣了一下，双手仍扶着矮人短剑。
“如果我把耳朵割掉，再把眼睛弄瞎，这个世界会不会接受我？”半精灵微笑。
“……”楚楠眨眨眼，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半精灵温和的一笑，那真是很明亮的一道弧度，自然，清淡，如微醺的午风。
也许那一切让他感到恐惧的冰寒都是她保护自己的伪装？
楚楠不知道，现实和实力的差距也不容得他白烂得冒两句怪话试探对方的容忍，只能在墙角倚住剑，摸摸头发，垂下面容。
“你真无聊。”半精灵摇摇头，轻叹。
“……我想，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排斥你？这个世界也没有排斥任何人，只是你所定义的世界太大了。”楚楠轻声说。
“……？”半精灵眨眨眼，歪头：“你说什么？”
“一个人能看到的世界是很大的，但事实上，真正能够容纳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所需要的世界又是很小……嗯，又其实是不需要那么大的，比如说……”楚楠摸摸脸，不希望自己的话被迫转向奇怪的方向，他稍稍停滞了一下，抿起嘴思考起来：
“一个人的世界……家人，友人，几个比较亲密的朋友，一间房子，一笔足够我生活吃住的财富。”
“对我来说，这就是个很棒的世界了。”楚楠轻声说。
“……”半精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楚楠。
他们沉默了一会，半精灵突然叹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说得真好听啊，像是唱歌一样。”
“……”楚楠眨眨眼，看向她。
“冒险者，你叫什么名字？”半精灵突然问。
“楚楠。”楚楠先生立刻回答。
“……什么怪名字，你自己取得？”半精灵表情抽搐了一下，看起来是费了不小力气才勉强绷住了气氛，摇摇头。
“爹妈给的。”楚楠挠挠脸。
“那你的父母……”
“……”楚楠沉默了一下，耸耸肩，他很想用轻松的语气来解释这一切，到头来却还是没能藏住胸中的郁气，只能轻轻地化作一声叹息：“……大约是再也见不到吧……或是只能在梦里见到了。”
“抱歉。”半精灵挑挑眉。
“没事。”楚楠有点吃惊：“我没想到……你会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看出来了。”半精灵微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在见面的一瞬间就杀了你和那个女神官？”
楚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是气氛似乎已经缓和了许多，这个半精灵也并不如他之前构思的那般是最差最差的性格，预测中那些最恶劣的发展似乎都已经伴随着对话慢慢消失了。
倒不如说，只要能够建立对话，只要能够用理性沟通，只要没有利益冲突，那么这世上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一见面就要开打的情况。
“没有，虽然料到可能会发生危险，但开打从来都不是我的第一选项，虽然是冒险者，虽然是在危险上跳舞的职业，但是……因为我太弱了，所以能够用理性解决的问题，我还是趋向于不要通过使用暴力。”
楚楠慢慢地说。
“那你应该也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不杀你了。”半精灵微笑。
“嗯，你估计也知道你正处于监视状态了，灰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这里，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前面我也解释过了，我就是那个友好的信号和试探，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就会从周围埋伏的地方冲进来，通过武力把你镇压，带回去监禁或是处死。”
楚楠冷静地分析。
“所以你也有不能杀死我的理由，而且……如果你有杀我的意思，昨晚我就已经死了，所以我推测，你在感性方面也是不希望杀死……杀死人类的。”
楚楠谨慎地咀嚼着词汇，观察着半精灵的表情，险之又险地进行了自己的第一个试探。
“你在试探我？”半精灵微笑，那双金色的眼眸中亮起一道光泽，她笑吟吟地看着楚楠，看着这个冒险者‘调皮’地开始自己的工作——在危险上舞蹈。
不过这么简单直接的试探，楚楠先生，你的舞姿可真是拙劣啊。
“我是在人类中长大的，生养我的母亲就是人类。”半精灵慢慢地说，她微笑地看着楚楠，但眼中刚刚升起的那么一丝柔和已经被钢铁的坚韧磨砺：“和很多半精灵不同，我不把自己当做精灵，也不把自己当做人类。”
“我就是半精灵。”她按住胸口，以一种平静的语调轻轻开口。
“我不是战争孤儿，我只是单纯的混血儿。”她淡然地说。
也就是说……
楚楠眨眨眼。
面前的这个半精灵……并不是在疯狂中被仇恨与发泄而得来的战争遗腹子，而是某个精灵和一位人类女性在战争中结识，相爱，是他们最终书写的故事结晶吗？
“吃惊吗？”半精灵欣赏着楚楠脸上的表情，歪头，微笑。
“大吃一惊啊。”楚楠点点头：“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半精灵呢。”
“是吗？”半精灵挑挑眉头，想了想：“那你也是……除了我的母亲之外，我第一个见到的……嗯……能够这样平静对话的人类？……嗯，该如何形容呢？第一个……”
不得不说，这位半精灵给楚楠的印象……还是非常不错的，理性，平静，极度自立，还带着那么一点点随和，感觉是个非常好相处的对象。
人们总说，对一个群体的第一印象取决于你遇到的那一群体中的第一个人，如果他是个坏家伙，那么即便你以后遇到了其中的好人，也会觉得‘即便在那样的混账中也是有好人的啊’。
但如果你第一次见到的是个好相处的，优秀的人，哪怕之后遇到其中的坏家伙，也会觉得‘在那群人中也是有这样的混蛋啊，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相近的描述，完全不同的形容，你对对方，乃至于对方的整个群体的印象好坏通常都取决于你了解对方的第一印象，或是你听闻的关于那一群体的第一个消息。
楚楠在这之前对于半精灵的认知都来自于与塞莉希之间的对话，女神官将他们概括成一群游离于群体之间，充满仇恨，同时又不受任何一方认可的族群。
但真正和第一个半精灵见面，建立对话之后，楚楠才真正把自己刻板的那种‘可怜’情感从认知的标签上去除。
“……嗯……”看起来半精灵真的很难定义楚楠先生在她旅途和人生中的印象，捏着下巴沉吟了许久，终于抬起视线，和他对视在一起。
“……变态？”半精灵眯眯眼，试探性地下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以说不是变态！”楚楠按按眉头，叹了口气。
真是的，这个世界的家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为什么动不动就把话题往那个方向扯？你们这个样子真的大丈夫？
“……哼，你真幸福啊，冒险者。”半精灵耸耸肩，双手后撑，以一种更加轻松的姿态坐进松软的床铺，抬起手，解开发辫，盘起的麻花辫轻轻落下。
她信手一扯，发梢飞散如闪亮的泡沫。
在窗口射入的阳光中，她的灰色长发带着如那双眼般锋锐的金属光泽，像是流淌的水银，又像是叮咚的冰泉。
这都是楚楠以前从未见过的，他开始忍不住思考，难道这种泛着奇怪金属光泽的发梢和眼睛就是精灵的特征？
如人类一般，他们都是后来才来到这世界上的群体——这么一说的话，这个世界岂不是到处都是穿越者了？喔？这么一想我其实也没那么孤独。
楚楠先生胡思乱想着看着半精灵松散长发，解开斗篷，斗篷下是一副精健的身躯，骨肉匀亭，宽大的沙色裙袍遮盖住她的全身，裙摆下的小腿被绷带包裹，似乎不愿露出一丝肌肤，可即便是这样极致的保守主义着装也无法掩盖她惊人的曲线，起伏若清朝的春山。
这样一身素朴的简单旅者服饰决计无法成为她最好的妆点，只有最灿烂的铠甲才能衬出她的硬朗，只有最盛大的礼服才能修出她的惊艳。
但是楚楠先生只是飞快地瞟了一眼就错开了视线，他有点尴尬地挠挠头，并腿坐在墙角，歪着脑袋看向自己重要的aibo剑。
喔，baby，这矮人短剑可太矮人短剑了。
“……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吗？半精灵嘲讽似的冷哼。
她没有理会楚楠的尴尬，只是迈开步子走进了旁边每个房间配备的独立卫生间，水声响起——
楚楠先生堵住了耳朵。
没两分钟，半精灵就走了出来，理理头发，看着楚楠的楚楠表情，挑挑眉，竖起食指划过自己湿润的脸庞，眉眼轻佻。
她恶劣地轻笑，接着大步走向楚楠先生的方向，她一点也不在乎这冒险者惶恐乱飞的时间，只是居高临下，用自己的气势与曲线牢牢地将这楚楠压制，用自己凹凸有致的阴影盖住那整张慌张的表情。
——这是什么情况。
坏。
楚楠先生，这是……
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小雀跃。
楚楠只能尽可能往后缩，整个人恨不得在墙上‘啪’得变成一坨史莱姆，狠狠地把自己变得像纸那样薄。
“……”半精灵就这样压迫着楚楠，看着他像只仓鼠那样紧贴着墙面，呼出恶劣的轻哼，她最终还是后退了几步，歪着头，看着这冒险者像是终于缓过来呼吸那样捂着胸口垂头丧气。
摇摇头：“楚楠，你的世界太小了。”
“……”楚楠一惊，这才意识到原来之前的话题还没有结束。
“如果用你的说法来描述的话，你的世界太小了，仅仅想要容下那么几个人，家人，伙伴，几个重要的友人。”半精灵的声音一点点变低，一点点变冷。
她眨眨眼，以一种温柔又锋利的视线剐过楚楠露出破绽的表情。
“你对我说，一个人的世界不需要那么大，一个人觉得自己的世界很小，其实是因为那个人没有发现自己周围其实可以容纳更多的人，一个人所需要的世界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宽广……”
“多么卑怯，多么懦弱，又多么慷慨，天真的想法啊。”
她伸出手，轻轻捏住楚楠的脸颊，强迫这菜鸟冒险者与自己对视。
“你真是个太善良，太善良的人了，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你来见我了。”
她俯下脸，温暖的呼吸慢慢地落在楚楠的脸上，发梢的香味一点点渗进楚楠的鼻腔。
他眨眨眼，颤抖着避开落在额尖的灰色刘海。
他感到半精灵的呼吸落在他的鼻尖，湿湿的。
“真正没发现自己世界的人是你啊，楚楠，你的世界容得下朋友，家人，以及那么多伙伴，但是很遗憾，很遗憾很遗憾，我很遗憾要这样打碎你天真的幻想与美好的期待。”
“对不起，你大概是打算这样继续说服我吧？说‘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成为的朋友’，什么的，温柔又天真的话……”
“你真是个好人！”半精灵露出残酷的微笑，她的双手贴在楚楠脸上。
冒险者一动也不敢动，他见识过等级差距能带来怎样的变化，30级的塞莉希可以在他起跑3秒后一眨眼追上他，可以一只手把他70多公斤的体重牢牢拴住。
这个家伙有多少级？楚楠不知道，只知道对方轻轻一踩就能打碎自己的脸。
只要她想，她可以就这样双掌合拢，把自己的脑浆糊在墙上。
“但是对不起，楚楠，我真的很对不起去打碎你的幻想，因为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不一样啊，你的世界是……你希望有这么大的世界，所以你拥有这么大的世界。”
半精灵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破绽，她眨眨眼，那双钢铁般坚韧的金眼中流出些许水光。
——她这是……在哭吗？
“但是……”半精灵露出浅浅的微笑，她俯下身，却错过楚楠的额线，眉心，她垂下脑袋，亲吻楚楠的耳垂。
“他们根本不让我们有这样的世界。”
“所以我们要去争取这样的世界，欸，我们会亲手……”
阳光重新跃入眼帘，楚楠颤抖了一下，眨了眨眼。
两颊的温暖忽然消失，身前的气息也在呼吸间飘离。
冒险者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半精灵重新披上斗篷，微笑着指指门外。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扉被拉开，塞莉希的脑袋探了进来。
“午餐准备好了，吃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