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章 入社
第二天,我爷爷去村部找老孙,村部在祠堂。老孙戴着一顶工人帽,正在和三四个村民说话,说话的老孙神情举止,已经有了乡里干部的样子。
老孙看到我爷爷进来,很是高兴,说明昨天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得有成效,他搂着我爷爷的肩膀,把他推到几个村民面前,对一个村民说:“你看,人家一条船都要入社。你一条牛腿不愿意入社?”
另几个村民逗我爷爷说:“干脆用砖把我们直接拉到共产主义社会好了。”
老孙说:“共产主义大厦还是需要大家努力的嘞。”
老孙招招手,村会计从身后柜子里拿出一个本子,写了几个字后让我爷爷签字,我爷爷歪歪斜斜的签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按了手印。他看着自己鲜红的手印,发了一会儿呆,会计在边上说:“怎么,还舍不得。”
我爷爷掩饰道:“不是这个意思。”
会计说:“别心疼,不是你一户,大家都一样。都要入社。早晚!”
我爷爷按了手印后转身刚想走,被村会计喊住了,他拿出另一本册子,说:“这本还要签个字呢。”
那本旧册子看上去有些眼熟,我爷爷认识黑色封面上的“土”字,就说:“这不是当年土地登记的册子吗?”
会计说:“你咋记得,你又不识字?”
我爷爷说:“我们分家后,土地重新登记过一次,就是这个本子。”
会计点点头:“你记忆力好,当年去念书,没准就当上官了。”
老孙说:“那也是国民党的官,抓住没准要枪毙,关牢里。”
“没准到台湾讨小老婆哩。”
几个村民笑得前俯后仰,老孙跟着笑。
“这里还要签啥字?”
会计说:“你还不知道?合作社,国家鼓励土地流转,集体经营,集体管理。以后大家都是主人翁。”
我爷爷脑袋嗡嗡的响:“支书昨天咋没说?这是要把自己家里的地也合作出去吗?”
老孙在边上接了话:“土地集体经营,不是你一家子的事情,咱们村里的每一户都这样。”
“那以后粮食怎么办?”
“你是集体的人了,粮食自然集体管,集体劳动,集体管粮,饿不着你。”
“那他们几年前分的地主的土地,同样也要让出来?”
“都一样,都一样。”
“那土地不是白分了?”
“这落后话,可不兴这样说。国家形势发生,变化土地分不分,当然得跟国家形势走。”
我爷爷听得哑口无言。他看前面的几个人都把字签了。于是也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按上手印。
回来的路上,他的心里发虚,双腿软软的站不住,好像被抽了筋骨,只留下外面轻飘飘的皮囊。
对于他来说,仅仅就是两天的时间,他不但船没有了,连原来的土地都被收走了。那些船和土地前天都还属于他的,一眨眼功夫,它们不属于他了,现在它们属于一个叫作集体的东西,集体就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不但存在,而且还异常强大,集体的命令就是通过老孙嘴巴传达给他。他在想,集体的背后到底是谁?
他一脚浅一脚深的回到家里。把情况跟我奶奶说了一遍,我奶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本来想,木船合作了走了没关系,还有那些田地自己可以种了吃,现在田地也没有了,让她一下子感觉没有了依靠,她忍不住想哭。又一想,反正大家都一样要死,一起死。
一个月以后,村合作社正式成立,老孙担任合作社的主任,乡里专门派来的人表示祝贺。
除了土地,村里一共合作出七条船十头牛,另外有个人的船是和隔壁村合伙买的,因此他的半条船只有合作到隔壁村去。
成立合作社以后,刚开始那几天,大伙儿干劲特别足,这样热火朝天的干了一个阶段以后,大家慢慢地变懒了,每天出公工等小组长一户户叫过去,没有合作之前,有些人天刚亮就下地,现在是太阳晒到屁股上才背着锄头往田地里去。到了田地里拄着锄头先嘻嘻哈哈说笑半个时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得舒舒服服,只有我已经被遗忘了的曾祖父,在身边没人的时候,跟我爷爷说:“人欺田一日,田欺人一季,粮食打不上来要吃苦头。”
除了自留地,他悄悄地在自己屋后的山上,开垦出几分土地,悄悄地种上了土豆。
船虽然合作了出去,我爷爷还是把它当作自己家里的一样,但凡看到哪一块木板开始霉烂,他都主动给换上新板,因此,一年以后,当其他的船开始颜色发黑,露出穷途末路的惨象,我爷爷合作出去的那条船,依然精神抖擞。又是一年,其他的六条船先后漏底搁浅,只剩下我爷爷这一条船能够正常运营。
让我爷爷真正放弃这条船的是个意外。那一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了,我爷爷躺下没多久,突然听到一阵砸门声,他起来把门打开,敲门的是隔壁村烧窑的麻子,我爷爷一看他脸色,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果然,麻子气喘吁吁地告诉我爷爷,他家的婆娘难产,只有出得气没有进得气,他请我爷爷帮他个忙,将他的婆娘送到城里的医院里去。
船是自己家里的时候,麻子是我爷爷的老主顾。我爷爷二话没说,披起衣服就走。天亮的时候,他把麻子的老婆送到了城里的码头。当天,孩子生下来了,麻子激动得差点给我爷爷跪下来。
爷爷回来以后,老孙告诉他,第二天集体刚巧要用船,没想到昨天晚上我爷爷将船给放跑了,老孙责怪我爷爷没有和他打声招呼。我爷爷一声不吭转身就走。这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条船没有人照料,加上几个船工笨手笨脚,船头擦了几次岩皮以后,船体开始出现缝隙。而我爷爷和老孙之间刚刚搭起的友谊桥梁,又出现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