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章 红帽子
我爷爷吓得一激灵,他抬起头,恐惧让他嘶哑的嗓音发出虚弱声音哀求:“我没有逼死任何人,国只是个逃壮丁的,那都是反动政府造的孽,政府可要替我查清楚。”
特派员说:“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说完他冲着大门口一挥手,大喝一声:“把人带进来。”
两名民兵押着一位穿着一件脏兮兮长袍的人从院子外走进来,我爷爷觉得走过来的这个人身形非常熟悉,一下子他又想不起来,他又看了一眼,喊道:“老六。”
特派员笑着说:“怎么样?都认识吧,现在可是难兄难弟。”
老六比以前瘦了,两边的脸颊没有三两肉,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他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吸了鸦片,根本不像他原来当队长的模样。
老六抬起头,只一会儿就辨别出我爷爷,脸上露出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不等他开口,我爷爷就气冲冲地说:“是你把我招了吧?那天晚上可是你带着人去抓壮丁的,人自己跳下去了,要说逼,也是你逼死人家。现在当地政府的面,你把事情讲清楚,可不能血口喷人。”
老六被一顿劈头盖脸给喷蒙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就说:“兄弟,我可没有说你什么,我一直跟他们解释,是他自己跳到水里去的,不是我们把他推到水里去的,他们问我那天晚上去了多少人,我就将名字排给他们听,我说到你也去了。就这么个事。”
我爷爷说。:“我是去了,但是逼死人这个事情你要讲清楚。”
老六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懵懵懂懂地说:“这怎么能算逼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一直在前面跑,最后跳进水里淹死了,当时乡公所还赔了两头半牛的钱,当地村里的保长也在,两头讲好,他们家里人也挺满意的。”
中山装干部见他这样说,跳过来,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气愤地说:“你还嘴硬。我们家里哪里有拿到你们的赔偿。我父母在乡公所哭了一天回去的,伤心过度,在家里躺了一个月。”
这扇巴掌好像不是打在老六的脸上,老六看上去没有一点感觉,只有嘴角流出了血丝,老六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干部,有些委屈地说:“事实就是这样。现洋还是你兄弟用麻袋装走的,有半小袋。”
干部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老六的脑袋:“你这个家伙死有余辜,死有余辜。我要跟你好好清算到底。”
特派员招呼两个民兵说:“先把人绑起来。”
民兵上前,将老六的胳膊往后面一扭,拖到另一根柱子前,三下五除二,将老六绑了个结实。
幸好冬天两个人的衣服穿的比较多,绳子捆着胳膊不是那么难受,到了中午,工作人员都去吃饭了,留下一个民兵看管,趁着民兵去端饭的间隙,老六脸上恢复了一些生气,他好奇地问我爷爷:“这两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我爷爷说:“他们都说你跑了,原来你没跑。”
老六摇摇头说:“像我们这样没钱没关系的,能往哪里跑?跑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原地等死。”
自从那天乡长跑了以后,老六马上知道乡公所的活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他没有了主意,打仗他是不想去的,前线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投降解放军他找不到门路。他跑到了县城,看到一些有钱的人家纷纷往上海跑,自己上海无亲无戚,口袋里没几个钱,自然不能跟着有钱人跑。为了将日子先混下去,他买了旧长袍和二手的墨镜,在城门洞下摆起了个算命摊。
老六并没有学过五行八卦,对算命这个行业来说,那是个好时机。那段时期,很多失去命运眷顾的人找他指点迷津。他靠得是察言观色和三寸不烂之舌,居然把无本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
解放军进城以后,人们的生活有了方向,生意惨淡的令他心灰意冷,有了改行的念头。
那天他摘下墨镜,擦着镜片寻思着改什么行,走神的他忘记了时刻翻着的白眼,一个心事重重拥有正常眼睛的瞎子,是最好的怀疑对象。公安局来人带走了他,他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的底细,由于没有具体罪行,公安局将他教育了一番以后把他放了出来。他就继续坐在城门洞下招揽生意,直到有一天,公安局又找上门来。当年死者的兄弟打回来了,妈。
吃完午饭以后,特派员和另外几个干部低声商量了一下,我爷爷觉得自己好像是肉案上待宰的猪羊,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他依稀听到了特派员说去找条船,将两个人送到县里去。他心里一急,差点尿了裤子,他非常清楚,只要去了县里,那就是凶多吉少。
情节的发展,就像戏曲《穆桂英挂帅》,这一阵接一阵紧锣密鼓当中,只见门帘一掀,前台杀出一员女将。那个情景,应该和当时我奶奶救我爷爷差不了多少。
当特派员正和干部们在商议的时候,我奶奶冲了进来,人们来不及反应,她已经冲到了绑在柱子上我爷爷的身边,将那顶二叔公留下来的解放军帽一把扣在了我爷爷的头上,那场面多少有点令人意外的滑稽和惊喜。
据我爷爷回忆,我奶奶当时是扶着我爷爷胳膊,用一套农村妇女的强词夺理的逻辑说辞来为自己的丈夫辩护,她说:“我家男人和二弟是帮助过解放军撑船打过海岛的,连命都不要了,解放军让政府派人来给我们家送过米肉,如果我们家不是好人,解放军会送米和肉么?这顶帽子,就是大军发给他的,他是解放军的人,你们就这样将绑在这里,解放军知道不知道?”
她虽然混淆了政府和解放军的隶属关系,但是她一口一个解放军,不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还让人以为解放军和他家里的关系非同一般。
那顶解放军帽依然扣在被捆在柱子上的我爷爷的头上,虽然戴得不是那么端正,可那枚熠熠生辉的八一红色帽徽,让我的爷爷看上去是象一位正在受到迫害的正义人士,时间一长,所有人都觉得场面有点别扭。
特派员走过来,想把我奶奶拉到一边去,我奶奶将他的手一把甩开,把我爷爷抱得更紧,有人走到特派员的边上,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特派员皱着眉头回房间去打电话。我奶奶接着说:“我二弟还在部队里,你们帮我通知,让他回来,不要干了,他的哥都被人绑着,让他回来看看,让他回去告诉部队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