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 章 解放
我爷爷不明白解放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问他啥是解放,店家笑盈盈地解释:“解放,就是换个人坐江山,工作队的人说,今后是咱们百姓当家做主,就是咱们普通老百姓坐江山。”
我爷爷“哦”一声,他懵懵懂懂的想,这就解放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呢?他看店家很高兴,他觉得自己也应该有高兴的样子,就说:“解放好,解放好,那是不抓壮丁了?”
店家“咄”了一声笑他的迂:“当然不抓,那些同志说国民党被打倒了,蒋介石被打倒了。”说完他挥了一下手,好像他们就被打倒在他面前。
我爷爷放心了一些,又问:“咱们这是什么时候解放的?”店家称好了糖,拿出一张纸铺在看不出颜色的柜面上,把糖倒在这张纸的中间,动作熟练的打着包,一边说:“咱们是前天解放的。”
我爷爷仍然不放心,问:“那县里也是解放了?”店家抬起头认真的说:“乡里都解放了,县里哪能不解放?”
我爷爷又问:“那村里也算是解放了。”
“村里那还用说,自然自动解放。”
半斤糖果拎在手里轻飘飘的,他想起了买盐,又让店家称了两斤盐,盐包用细麻绳捆着,他想既然是解放了,那肉应该是多买一点。于是,在肉摊上,他很爽气地称了五斤肉,这些东西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赶集的感觉。
这时候他可以回家去了,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细细地说:“去看一看,去看一看,就看一眼,看那边有没有解放。”
他好像被那个细细的声音牵着,朝乡公所走去,一边走,心一边激烈地跳动,临近乡公所时候,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起来,好像要去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看见乡公所的门口除了草更长了一些,和他离开的那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他走到乡公所的院子门口,情不自禁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在他的预想中,那里面依然会是空空荡荡,但是,和预想的不同,他突然看到院子里站着三人,他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往边上一闪,斜着眼睛打量着院子里面的人。
院子里有四个人,一个人背对着他,两个人朝着院门,就是他的方向,背对着他的人,手里拎着一面铜锣,而对面两个人的腰上,都扎着一根武装带,腰上都斜插着枪,枪屁股上挂着红绸布。
他装着过路的样子,从院子门口走过去,一直走到那棵樟树底下,围着樟树转了个圈,又往回走,当他第二次快要经过院门的时候,那个拎着铜锣的人已经走出来了,他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原来是卖菜刀的黄老三。
黄老三没有看到我爷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即使打了一眼,也会觉得这是一个赶集回来的村民,他只顾自己兴冲冲地向前走,我爷爷没有上前去跟黄老三打招呼,他将草帽压倒眉梢,悄悄地跟在黄老三后面。
黄老三到了街上,在人群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突然拿起锣捶,“铛铛铛”地敲了三下,走在他前后左右的人吃了一惊,纷纷扭头去看,黄老三仰着脖子,扯着喉咙喊:“解放嘞~~,人民政府人民造,一有敌情要举报~~”
边上的一位熟人笑着问黄老三:“黄老三,啥是敌情?”
黄老三得意的说:“和人民政府作对的都是敌情。”
熟人说:“偷你老婆的人算不算敌人?”
其他人哄堂大笑黄老上一听急了,红了脸,举着锣捶冲到那个熟人的面前,就要动手,边上人连忙拉开了,有人轻轻的说:“现在黄老三不能说笑了。”
走到村口,正在田地里忙着农活的村民看到我爷爷赶集回来,拄着锄头问我爷爷,乡里怎么样了,我爷爷匆匆地说了一句,解放了,村民看着我爷爷的背影自言自语:解放了?
我爷爷到家以后把猪肉往灶台上一放,转身就进了房间,往床上一躺,我奶奶跟进来,以为他不舒服,我爷爷告诉她:“知道不,解放了。”
我奶奶莫名其妙,问他解放什么,是不是就是以前不能缠小脚?如果是这个,那不是已经解放过了?我爷爷告诉她,国民党政府倒台了,现在是新政府,我奶奶听得挺高兴,就问还抓不到壮丁,我爷爷说壮丁是不抓了,我奶奶说那是好事,抓壮丁的政府就应该倒台,我爷爷说,现在我有点担心,我奶奶问他担心什么,他说担心自己的那顶当差的帽子。
晚饭的时候,我奶奶在红烧肉里加了一些黄花菜,吸足了油的黄花菜和红烧肉纠缠在一起,是一道十足的下饭美味,我爷爷吃了一碗饭就把筷子放下,我奶奶知道他还是那个心事,就问他这个事情大不大,我爷爷说,不要把我当成敌情就不大。于是,他把自己今天在赶集遇到的事情又向我奶奶讲了一遍,我奶奶一听也没有主意,就说,要不你去投靠新政府。我爷爷说不知道别人要不要咱们,如果不要,反而是个自投罗网。我奶奶一听,也有道理。
上半夜我爷爷没有睡着,他左脸颊的肉一直跳个不停,临近午夜,他在迷迷糊糊中梦到一圈的光头小人,举着五颜六色的小旗,一边喊着解放了解放了,一边转着圆圈,这时他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海啸般的喧哗,他以为这是梦中的声音,等他稍微清醒一下,竖起耳朵又听了一遍,他听分明了,有一群人在午夜呐喊,此时,还有人在敲锣打鼓,和白天黄老三在街上喊话不一样,锣鼓声又紧又密,一直响。
我爷爷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拔开门栓开了门。站在门口只一看,只见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空,他头皮一麻,心想谁家着火了!于是把门一掩,急匆匆地赶去,走到一半路,从位置看,那应该是保长的家里,等他走到近前,果然是保长的家。
保长家着火了。他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已经完蛋,虽然房屋轮廓的线条依然是清晰可见,但整座院落笼罩在金黄色的烈焰中,屋顶瓦片像鱼鳞般洒落,燃烧的景象像是清明给予先人的一道致敬。火焰带起了气旋,向上扬起有几十米高的烟,飞快地消失在暗夜里。当他离房子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他那堵炽热的火墙,像张开巨大的手掌,将自己挡在了外面。
村里一些人都已经起来了,披着衣服站在火焰的远处,好像参加一场视觉的盛宴,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房屋,在火光的映衬下,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火头在他们的瞳孔里象扭动的蚕豆,他们走来走去好像换着不同的角度在欣赏,抑制不住的高兴,相互说着一些彼此认可的话:“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那么大的火没有办法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