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九)
浣碧本以为自己升了贵人又得圣心,终于也有她独占恩宠的时候了。mbaiwenzai
没想到第二日,甄嬛就被诊出了双生胎,升贵人本该属于她的风光和恭贺,一下子全又到了长姐那里。
浣碧站在窗前,看着络绎不绝的赏赐、贺礼送进永寿宫正殿,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长姐惹怒了皇上,便机敏地赶紧找补,维护自己在皇上面前的形象。
而她呢?
就像一个物件一样任长姐操控摆弄。
入夜,浣碧去正殿请安,看了一眼桌上堆山码海的礼物就准备离开。
“浣碧。”
姐姐坐在榻上,扶着肚子看向她,眼神中是一种久违的怜爱。
“皇上赏的金底烧蓝蝴蝶步摇,穗子都是玉珠串的。这个不易得,我特地留给你。”
浣碧看着长姐手上的步摇,那玉珠和金花片串起的穗子既精致又好看,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笼络?安抚?还是夺了她风头和贺礼的道歉?
她看向甄嬛,自知她若有骨气,就应该高傲地拒绝长姐的赏赐。
可人和人就是不同,她若靠自己,或许一辈子也不能从皇上那儿得到这样的赏赐。
她得不到偏爱,就永远无法指望。
是不公平。
可这世界对她从来不公平。
“谢过长姐,浣碧很喜欢。”
浣碧低着头从甄嬛的手中接过那枚步摇,看着上面精雕细琢的镂刻,由衷地微笑起来。
不管她是怎么拿到的,只要在她手上,就足矣。
宫女太监们会敬重有加,嫔妃小主们会另眼相看。长姐不需要外物来彰显宠爱,是因为她全都有了。她需要外物来迷惑其他人,狐假虎威。
因为旁观的人只看结果,所以自己也只要结果。
天气渐热,妃嫔们又入了圆明园避暑。
浣碧和甄嬛同住在年世兰从前一直所居的杏花春馆,距离皇贵妃如今所居的清凉殿最远。
皇上如此安排,大抵是不想皇贵妃和长姐再因胧月公主起了争执,生了龃龉。
可苦了浣碧,要走最长的一条路去请安。
甄嬛因为怀着双生胎不便,被皇上金口玉言免了请安。而浣碧不比长姐出入有轿辇可乘,又累又热。
纵使一旬一次请安,浣碧心里也是不乐意的。她当小主,可不是为了像个奴婢似的吃苦。
可皇贵妃治下,人人驯顺如羔羊一般,浣碧再有委屈也只能忍着。
“锦妹妹,今儿头上这支步摇可真好看啊?”
散了请安,襄嫔少有地走到她身旁,浣碧见到她接近竟有一种被毒蝎子靠近的畏惧感。
自多年前圆明园温宜周岁宴生事后,她们仿佛只是同住在紫禁城的陌生人,再无交集。
浣碧蹲下对襄嫔行礼,却被她双手扶着站起来。
“妹妹客气了,姐姐是最不喜拘那些礼节的。”
浣碧直觉到襄嫔忽然对自己如此热情准没好事,不想和她牵扯太多,正想寻托词先告辞,便见襄嫔凑到她身旁。
“妹妹不想自个儿怀个孩子吗?僖嫔月份大了,这可是最佳的时机。”
襄嫔一语正中浣碧内心,她本以为襄嫔和宣妃一样,又是来说服她谋害长姐的。
“妹妹如何不想呢?不过没有那个气运罢了。”
襄嫔故作高深地一笑,,“妹妹可有空与姐姐走走?”
密林之中,掩人耳目,浣碧犹豫了一下,还是鬼迷心窍地随着襄嫔入了深林。
这里犹如迷宫,四周不见人影,却给浣碧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仿佛自己脱离了姐姐的掌心,有了转瞬的喘息之机。
“锦贵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一直没有身孕。”
浣碧一愣,心里却划过一个大逆不道的答案:皇上年近五十,事多操劳,自然没那么容易。
可是长姐一次就有了,也给了她一丝希望,感慨自己只是运气不好。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未必得是皇上的。”
浣碧看着曹琴默,瞳孔睁得老大,双手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欺君之罪,株连满门!”
浣碧明明脑海里迅速掠过的都是:可以这样!竟然还能这样!这样也可以吗?
话一出口,却是和长姐一样道貌岸然的斩钉截铁。
曹琴默的手掠过身边旁逸斜出的枝丫,轻蔑一笑,“满门?本宫去内务府查过你的身份记档,你是孤女,有什么满门可株连?”
浣碧一愣,才想起她是以姐姐陪嫁奴婢的身份入宫的,她明面上虽是甄家的,事实上却是无亲无故。曹琴默不知她是甄府的小姐,自然认为她是孤女。
不过,她和孤女又有什么区别呢?爹爹、姐姐何曾拿她当过亲人,自己又为何要拿她们当亲人?
襄嫔见她犹豫不决,整个人愣怔得无法动弹,忽然笑道:“不敢赌一把吗?赢了,你未来的路就顺畅了。”
说罢她一人往前走去,只留浣碧停在原地,仿佛就要撇下她了。
浣碧胆战心惊,谨慎地问道:“可输了”
“我不会让你输的。”
走在前面的曹琴默突然转过头,眼神里的自信是浣碧从未见过的笃定,她的心里也不禁跟着曹琴默默念着“不会输”。
“这怎么可能?谁愿做此事?万一东窗事发,这孩子的血统”
曹琴默悄然一步一步走回来,靠近浣碧,再次凑到她的身前,“四阿哥。”
浣碧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顿时面红耳赤,不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四阿哥比她还小几岁,虽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不过,浣碧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不会输。
因为对于皇家而言,儿子还是孙子,又有什么差别呢?近乎是个万全之策了。
浣碧的脑子“嗡嗡”作响,她不敢,她真的不敢,却又实在被这利益诱惑得眼冒金星。
“我做不到。”
浣碧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讶于这话。
是为了不背叛皇上,恪守妾妃之德吗?好像有什么古老的规训在她心上绑了一圈又一圈。
仿佛她把那绑住心脏的麻绳扯开,她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指责和谩骂之中。所以她宁可被捆绑着、缩着脑袋装作无事发生。
浣碧逃跑似的转过身,刚一抬脚就听到曹琴默继续说道:“你惦记着对你有恩的甄家。甄嬛可没有。她的孩子可不是皇上的。”
什么?
仿佛身上被人扔了一个火把,浣碧怒火中烧地转过头,在曹琴默戏谑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甄嬛!她的孩子不是皇上的!她早就赌上了甄氏满门!把自己的性命也算计在内!
若她不能成为龙裔生母,只要甄嬛的雷炸了,她就无法幸免于难!
浣碧绝望地闭上眼睛,默默地把这一生所有能够用以咒骂的语句都问候了甄嬛一遍。
娘亲千辛万苦为她挣来的生路,自己忍辱负重挣得的小主身份,在甄嬛的眼中难道就像一粒尘埃一样渺小吗?
甄嬛与旁人苟合私通,携着孽种回宫的时候,有过一刻想到过她这个妹妹吗?她想过会连累大家死于非命吗?
待到心中的火烧尽,似乎绑在她身上的绳索也不见了。浣碧忽然冷静了下来,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
曹琴默如果知道甄嬛这么大的把柄,这个雷避无可避,她没兴趣知道奸夫是谁,只可恨自己又被姐姐逼上了一条无可选择的求生之路。
皇上也好,四阿哥也罢,她不愿意,她都不愿意。
但是为了活下去,她不能再等待犹豫,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就只能被牵累至死。
“锦贵人,你不是那高山上不可攀折的雪莲花,也不是净瓶中不可玷污的圣水。坐以待毙,还是筹谋对策,这就不必我再多言了吧?”
浣碧麻木地点了点头,对着曹琴默郑重行了一礼,“谢襄嫔娘娘救命之恩。”
她不能被甄嬛拖死,决不能。
浣碧暗暗攥紧拳头,压抑着胸口将要喷涌而出的怒火,指甲嵌进手心,留下一道道血痕。
后来的事儿顺利得令人惊讶,浣碧不过和四阿哥在圆明园幽会了一次,便被诊出了身孕。
浣碧在众妃嫔的恭贺声中不由地想:果然,是皇上老了。
隔日,浣碧如常陪着甄嬛在荷花池旁散步,她月份大了,多活动好生产。
甄嬛怀着双生胎,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她明知入宫后宣妃指使浣碧对她出手,也知道年世兰视她为眼中钉,所以为了孩子一向忍耐,并不敢冒险。
浣碧陪着甄嬛走了百步,见她有些乏力了扶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休息。
“浣碧,恭喜你,终于苦尽甘来,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知为什么,浣碧听见甄嬛的祝贺并无半点欢愉,反而觉得十分讽刺。若非甄嬛拉着自己往死路上跑,浣碧大抵是不会做出这样落下把柄的事儿的。
“呵,苦尽甘来?”
浣碧看着坐在石凳上的甄嬛,咬着嘴唇想要忍住对她的怨恨,气愤地撇过头去。
甄嬛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寻常,吩咐奴才们全部散开,一个也不准留在附近。
浣碧见四下无人,转过头来对上甄嬛澄澈又无辜的眼神,恼怒的脾气一上来,终究还是脱口而出。
“甄嬛,你可知,我这一生所有的苦,都是因为爹爹,因为你!”
甄嬛茫然地望着浣碧,不知道她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向见利眼开的妹妹,突然对着她咬牙切齿,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啃食她的血肉。
甄嬛扶住肚子,佯装从容地微微一笑。
“我给了你什么苦?从前在甄府,我不知你是我的亲妹妹,也待你和善大方。后来进了宫,明里暗里我给了你多少衣衫首饰,满宫里谁不知我疼你!就算你背叛我,执意要做小主,我又何曾阻你怨你?哪怕你与人合谋屡屡害我,我也没有追究过!”
甄嬛言辞犀利,眼中含泪,立刻将浣碧说得哑口无言。
“可当年若不是你任性离宫,我何至于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无法出头?”
浣碧委屈地想到自己在碎玉轩四年如行尸走肉的日子,被太监宫女们贬低笑话的日子,守着答应份例过得紧巴巴的日子。
若甄嬛真的想过甄家、想过她,她们姐妹俩不计前嫌地一起在宫中侍奉皇上争宠,不知道会过上怎样富贵无极的好日子。
“当日我触怒天颜,冒犯皇上,是怕连累家人才自请离宫,我在甘露寺又何尝不苦?”
浣碧无话可说,无论她怎么为自己据理力争,甄嬛只看得见自己。
她只看得见自己的苦难,只看得见自己的自尊被践踏,践踏旁人尊严的时候,她是理所当然的。
浣碧从未如此和甄嬛吵过,两个人越说越上头,字字句句都朝着对方心口扎去。
十几年的怨恨与不忿,十几年的嫉妒与不甘,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你总是这么傲慢的!为旁人安排这安排那。说白了,不就是想炫耀你手上那点从皇上那儿哄来的权力吗!”
赏她浮光锦是如此,赏她黄金步摇是如此,自己不愿侍寝就拉她垫背也是。
她唾手可得的东西,总要这么高高在上地赏赐给她。只怕每每在她欢欣受赏时,甄嬛心里还在瞧不起她贪慕虚荣的嘴脸。
忍够了。真的忍够了。
浣碧抚摸着还未显出任何孕象的小腹,眼泪却汩汩流下。
她也该为自己,为这个孩子去谋一条生路了,就像娘亲曾为她做的那样。
后来,出了很多事。
甄嬛借荣宠隆重反击了宣妃,借天相之事将宣妃困在宫中,她计谋顺利,还顺带着把欣贵人也困住了。
但是她运气不好,遇到夜猫冲撞,生产出了事,小皇子夭亡,只留下一个小公主。皇上怜她伤心,将四阿哥指给她做儿子。
只要皇上想要补偿宠爱,什么破天荒、匪夷所思的事儿都能为她做得出来。
失去孩子的甄嬛使了一次离间计,想要破坏七阿哥和毓贵妃的纽带,没想到这非亲生的母子反而比从前更加亲厚了。
离间计不成的甄嬛又打听到了七阿哥口出狂言之事,借四阿哥之口去皇上那儿告了一状,没想到毓贵妃又一次化解了她的中伤。
浣碧在宫中避世养胎,只觉得甄嬛一步步癫狂起来,为了失去的幼子,和毓贵妃争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和宣妃争皇子在皇上眼中的宠爱。
可甄嬛似乎没有察觉到:毓贵妃、宣妃、襄嫔,这三个人的纽带坚固得令人诧异。
浣碧从未见过后宫之中的女子能够做到如此彼此信任又互为盾牌,甚至让从前甄嬛、沈眉庄和安陵容的姐妹情谊显得像个笑话。
而甄嬛也并非未去争取过敬妃、瑛贵人、升为锦嫔的自己。可是大家跟着她不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了,为什么还要跟着她这个宠妃冒险呢?
浣碧能感觉到甄嬛正在滑入深渊,也能感觉到甄嬛已经拼尽全力为自己筹谋,可是时势已经变了。
个人的努力在绝对的时势里,就像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从前,无法撼动甄嬛宠冠六宫时势的是满宫的嫔妃;现在,无法撼动满宫嫔妃互为纽带时势的是她甄嬛。
甄嬛的不甘心看上去甚至有些愚蠢,她准备一条路走到黑了。
浣碧却觉得异位而处,自己大约也会如她一般愚蠢,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