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打工人
进入一月,画展即将开幕。林放工作室的大部分画家都有参展作品。同事们话里话外的暗示时柠,她这样一个杂牌美术学院毕业的无名之辈,刚入行就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双年展,实在是运气太好。
时柠也有自知之明,她把自己的位置摆正,本着学习和打杂的心态参展。
画展开幕之前,小跟班时柠和大管家顾凯提前去布展。
时柠临走时犹犹豫豫的告诉宋之砚,自己是和顾凯打头阵。她单独和男同事提前出发,很担心宋之砚会觉得不舒服。没想到宋之砚淡然处之,高高兴兴把时柠送去机场。
入闸之前,宋之砚一再嘱咐时柠有问题找顾凯。他会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对时柠多加照顾。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顾凯?”时柠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宋之砚意味深长的指指远方两个并肩走来的身影。时柠一看,不正是是顾凯,他身旁的是一个高大男子。
“要是别的男人我自然会担心。顾凯不用……”宋之砚在她耳边悄悄说。
“你一直都知道他喜欢男人?”时柠抓着他的衣襟,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秘密,比当事人还紧张。
宋之砚微微点头说:“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
他又拍了拍时柠的肩膀说:“进去吧。回头碰上了大家都尴尬。”
他们两个正常情侣倒不好意思了。
时柠虽是不舍,可也只得亲了亲他的脸颊就掉头入了闸口。
想来这是他们恋爱以来的第一次分离,因为顾凯的八卦,就这么草草道别了。
时柠来到登机口时给那人发短信。
青柠:你以后来画室的时候离顾凯远点。
之砚:??
青柠:我说他怎么对你这么热情呢?
宋之砚发来一个笑脸。
时柠看不得他这么得意的样子。
青柠:顾凯提过你会跳探戈。为什么没告诉过我?
一时间新仇旧恨都来了。
宋之砚无奈,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又写道:十年没跳了。你回来后咱们在厨房试试。
时柠低头看着这小暧昧,偷偷笑个不停。她想象起与宋之砚在咖啡厅第一次有交集时,那人给她共享的就是“闻香识女人”里的音乐,那首“一步之遥”不就是一段探戈。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和那人跳一次,嘴里叼着玫瑰那种。
画展在深市,离时柠父亲的故乡很近。时值隆冬,北方冷的连手都伸不出来,可是深市的大街小巷吹拂着温润的海风。
时柠下了飞机就忙不迭的换了凉鞋,赤着脚去了会展中心。
画展虽然没有开幕,可是作品已经基本到位。
进入大厅前顾凯带着时柠办理入场证件。会展人员抬头问顾凯:“是工作人员还是参展画家?”
顾凯先是指着自己说是工作人员,然后又指着时柠说:“她是参展画家!”
时柠本在低头填写基本信息,手下的笔一时间顿住了。如今的她虽然在工作室当助理,可是在别人问起自己的职业时,她只会说是绘画助理。这是第一次在专业场合里,时柠有了“画家”这个称号。
努力了十年的梦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见到了曙光。
进到会场里时,时柠在顾凯的带领下找到画室的展位。她的作品还没上墙,安安静静的被一块布盖着,放在角落里。
顾凯是大总管,与布展的人熟络。他吆喝着挂画的工人说:“这画尺寸小,先挂起来吧。”
两个工人倒是听话,慢吞吞的揭开布。
“拍个照吧,多有纪念意义。”画被悬在半空时顾凯提醒时柠。
时柠这才如梦方醒,拿起手机拍了一段视频,给宋之砚发过去。
宋之砚在办公室里,低头端详着这幅画。时柠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他一直到今天才看到了这幅画的真容。
画面的背景是杂乱的房间,窗口挂着衣物,桌上有一次性饭盒,一看就是打工人的暂住地,和时柠原来租住的平房颇像。
画的近景是一张明黄的半旧双人沙发。一只灰白皮毛的猫咪伏在沙发上睡的正香。猫咪虽然毛皮细腻,憨态可掬,可是并不是这张画的主角。在猫咪身后,有褶皱的白色衬衫,若隐若现的男士皮带,团成一团的领带随意的扔在角落里。谁都可以看出来,一个下班后疲态尽显的男人躺在沙发上,而猫咪只是他的陪衬。
宋之砚想起自己第一天下班后,在时柠的沙发上从黄昏睡到夜深的情景。时柠大概就是从那天起开始构思这幅画的。
他微笑着写道:要是以后这幅画卖不掉,可以给我吗?
青柠:你只是人体模特,请摆正位置。
之砚:这幅画名字是什么?是不是应该写……霸道总裁与他的宠物?
青柠:名字叫“悲催的打工人”。
之砚:我有这么惨吗?
青柠:你好点,你是西服革履的打工人,不挣工资那种!
时柠在酒店住的是标准间,屋里是两张单人床,第一夜只有她一个人,到了第二天,林放带着大部队来到深市。住进来画室的另一位女助理。
画展开幕,空旷的展馆里挤进来川流不息的看客。其中有背着手拍照视察的领导、衣着考究的经纪人、做着艺术品投资梦的农村企业家,还有穿着怪异的各路画家。
时柠本来给自己的定位是看客,可是随着展厅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小型比赛的结果揭晓,画室其他同事的作品被投资人相中,她的心态越来越不淡定了。
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学习其他同行的作品,多和业界交流,可是她每日里只能做一件事,就是盯着自己的画。
她迫切的希望有人能理解她的创意,欣赏她的风格,或者是哪怕提一点意见也好。这种展会本来是画家之间拉踩同行的最佳场合。她就亲耳听到好几个画家吐槽林放的新作。
可是……她那幅小小的画作,藏在角落里,没有一个人驻足停留。一整天连一个吐槽的人都没有。
第三天林放带着协会的领导来到展室,老板殷勤的带着领导一一介绍画作,独独经过时柠的画时略了过去。其实想想也是,这幅画尺寸这么小,题材老套,就像顾凯所说,画猫猫狗狗只能是小品,在这个级别的画展上直接被忽略。
领导走后。展厅里安静下来。时柠来到楼道里,掏出了电话。
”之砚……”她突然好想听到那人的声音。
宋之砚似乎在户外,周围很嘈杂。他的笑意顺着电流传来:“我的小画家,在哪签名呢?”
时柠有一秒的沉默,宋之砚立刻感觉到了。
“青柠,怎么了?”宋之砚有些急迫的问道。
“没……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关于什么?关于画展吗?”
时柠暗叹这人有读心术吗?
“之砚,倒不是画的问题,是我的平常心不见了。”时柠轻轻对着电话倾诉。
“哦?是不是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在乎别人的意见?”宋之砚还是带着笑意,好像他虽然猜透了时柠的心,却不能体会她的困扰。
时柠没有接话。
“青柠,我给你讲讲我自己做设计时的心路历程。”
那一端的宋之砚好像进入了相对封闭的空间,周围安静了些。他娓娓道来。
“刚毕业的时候,想着能进一家设计事务所打杂就好。后来有了第一次机会投标,我告诉自己就是个打酱油的。再后来得了第一个奖项,发现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以为从此就是一路坦途了。可是……”
“是你后来碰到什么挫折了吗?”时柠想起他放弃设计生涯的事情。
那人笑了笑说:“没有,后来是一帆风顺。可是我发现自己没有原来快乐了。投标的时候我想着志在必得,到后来连招标我都不愿意参加,因为我不想和别人竞争。说是不屑于竞争,其实也是怕输。客户提要求我不高兴,压价我也不高兴。所以……也许世界上并没有平常心这个东西。”
“没有?”时柠问道。她背靠着二楼的窗户,站在冬日的阳光里。
“人们所说的平常心,不过是技不如人时安慰自己罢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功利心。你没发现,只是时候未到。”
宋之砚好像在上楼,脚步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声。
时柠抬起头仔细体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她眯起眼睛看着墙顶上的石膏花纹说:“我怕一旦有了功利心,总想取悦于人,画不出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宋之砚轻轻咳了几声,叹口气说:“我的傻孩子。你有我在你背后,为什么要取悦于人?”
“我不是说那种取悦于人,我是说为了迎合市场,画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有自信可以保证你一辈子不用迎合市场,可以衣食无忧随心所欲的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保证你去世界各地看真迹,甚至于出国学习。”
他站定了,轻轻喘息着说:“青柠,我会作好一个女画家背后那个人。”
“之砚……”时柠胸口里的郁结松动了。她明白了那人的意思。与行业里的很多人相比,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她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说:“我的那幅画好几天了都没人看。”
“怎么会,那么漂亮的画,有人不远千里来看呢。”
时柠先是不明白,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期待。
“你确定吗?有人看?”时柠一面走出楼道一面问。
“确定,就是这画的名字有点名不符实,‘流浪猫的窝‘?到底我是流浪猫还是毛球是流浪猫?”
时柠的眸光瞬间点亮起来,她没有告诉过宋之砚这幅画的名字,这说明那人就站在画前。
她脸上洋溢着笑意,向着自己那幅画所在的位置奔去。
还没进展厅,就见到那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高瘦身影站在画前,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手拿着电话。
“这幅画有一个人看……我就心满意足了。”时柠放慢脚步走到他身后,轻轻喘息着说。
那人的手机内响起回音。他慢慢转过身来,眉目含笑着说:“这就对了。世界上很多最顶级的作品,都是只画给一个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