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万箭穿心
何秀英的手死死地抓着李思萌的胳膊，就像在83中门口送裙子时那样，不过，这次李思萌没有甩开她的手。一阵惊愕过后，她却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像刚刚被吹皱的湖水，这会又静如镜面。 见李思萌没有回答她，何秀英并不生气。女儿没有任性倔强地甩开她的胳膊，她已经很满足了，这已经超出了自己来之前的想象。 “平时是你奶奶接你吗？”何秀英问。 李思萌看着她，摇了摇头。 身后人潮熙熙攘攘，已经跟家长团聚的孩子们传来了幸福的笑声。 何秀英渐渐松开双手，轻轻地去抚摸李思萌乌黑浓密的头发。李思萌像池塘里安静的荷花，直直地站立在一片喧嚣当中，她感受到了那双久违了的母亲的手，这双曾经爱抚过她养育过她的手，正顺着她丝滑的头发从头顶朝着脖颈一点点滑落，像一股静静的慢慢流淌着的泉水，一点一点从上往下滑落。 这是自何秀英在那个暴风雨之夜离开女儿后第一次这样亲昵地抚摸她。指尖每从她的头发上抚过，女儿从小到大的一桩桩往事就跟放电影一样快速地在她脑海闪过，一家人在一起时所有快乐的片段被捋了出来，随着渐渐下滑的手指，跟画卷一样一点点展开。在时间的流逝里，一切过往都成云烟，女儿柔顺丝滑的头发让她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 何秀英的手指沿着李思萌的发丝一点点朝下滑落时，从心底泛起的潮水也一点点涌向眼眶，指尖每在头发上下滑一丝一毫，她敏的神经就会牵动着鼻子和嘴唇微微抽动，她的心颤抖了，心底的河堤就要被冲垮，突然，鼻子一酸，噙在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如决堤的海，开始泛滥。 这是一双贪婪的母亲的手，这手刚刚从李思萌头上下滑落，却又不识趣的、情不自禁的、胆大妄为地伸向了李思萌银盘一样的脸庞，她多么想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尽管此刻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 指尖就要接触到李思萌的脸庞时，李思萌突然猛地将天鹅一样的脖颈朝侧面一甩，躲开了那双母亲的手。 何秀英的手停在了半空，她从模糊的眼睛里看到了李思萌一脸的倔强，她的眼睛也湿润了，任性地把目光顺着侧着的脖颈看向远处。阳光勾勒出了她线条分明的嘴唇的轮廓，她的双唇比含露的花瓣还要鲜艳，睫毛因沾上了泪珠而熠熠闪光。那双花瓣在微微地颤抖着，倔强地颤抖着。她们离得很近，何秀英从阳光里能看到她干净白皙的皮肤上细细的茸毛，几乎能听到她青春有力的心跳。 “萌萌，我是妈妈呀……”何秀英说。 李思萌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和家长，突然转过脸，把目光直直地刺向何秀英，刻意压低声音说：“我没有妈妈。”说完，便随着汹涌的人潮向前走去。 何秀英脑子里嗡的一下如遭电击，她赶紧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流着泪央求道：“萌萌，虽然我们家发生过许多事，但我是你妈妈，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啊。”为了避免出现83中门口那样尴尬和失控的局面，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再低的声音也能表达内心的情感。 李思萌站住了，她甩开何秀英的胳膊说，“你不配做我妈妈。奶奶说得对，抛弃孩子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只生不养就没资格当妈妈！” 李思萌坚定地走开了。挂在脸颊上晶莹剔透的泪花，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何秀英顿感天旋地转，愣在原地，任喧嚣在耳边回荡。突然，她想起揣在衣兜里的信封，便三步化作两步追上去，把信封塞进女儿手里：“萌萌，这个你拿着，这是你的……”。“抚养费”三个字她没说出口。 人潮还在汹涌，李思萌停下脚步，当她正要把信封退还给她时，只见她泪水未干的眼睛里满是乞求，那样的可怜，那样的无奈，那样的悲伤。 目光触及到了李思萌柔软的内心，她迟疑了一小会，伸出手捏着信封但并没拿走：“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离中考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让你打扰我。”李思萌看了看手里的信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它拿走！”李思萌说着将信封举到何秀英面前，像是用剑直指她的咽喉。 在两难之间，何秀英无奈地点了点头，豆子大的泪珠吧嗒掉了下来。 “萌萌，妈妈……”何秀英止住了没有说完的话，连忙改口说，“我，我不打扰你，以后我只把钱交给你就走，这样总可以吧？” 李思萌在一天天长大，她对父母之间的事情也渐渐知道了些许。为了不影响爸爸的情绪，不让她再纠缠自己，她没有回答她，一把接过信封，转身把自己淹没在了人群里。 离开何秀英后，李思萌在人群里徘徊了片刻，直到亲眼看着何秀英单薄的背影消失后，才转身朝第六棵树走去。 在树下等待李思萌的爸爸李永涛一见到她就接过书包，习惯性地挎在肩头转身朝电动自行车走去。不经意间，他看到在阳光照耀下，女儿亮晶晶的挂着泪花的眸子。 “萌萌，考试没考好？”李永涛问。 “考试？昨天综合考试我是全班第十三名，不过物理单科我只考了82分，老师和我都觉得有点低。”李思萌没有觉察到，自己在人群里偷偷目送何秀英时，一种复杂而辛酸的东西竟揉进了眼眶。 “那你怎么哭了？” “哭？”李思萌一边在心里默问，一边用手指去感受自己的眼睛。指尖刚一触碰到眼皮，一滴蓄了很久的珍珠就掉了下来。 何秀英离开铁血补习学校后，心
里像是有一堆虫子在叮咬，不一会儿就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和女儿短暂的见面让她又高兴又难过。当人群里的家长和孩子亲昵地拥抱的那一刻，她和女儿近在咫尺却隔着万水千山。萌萌的模样很像她，哪怕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辨认出她们是母女。然而令她伤心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女儿却不认她这个妈妈。女儿逼着她做出不许再去看她的承诺时，她心如刀绞，万箭穿心。 回来的路上，行走在灿烂阳光里的何秀英却感到天昏地暗，一幕幕悲伤的往事铺天盖地朝她袭来，难道自己离婚错了吗？不！她不后悔。对李永涛的木讷、软弱和窝囊，她已经忍到了极限，如果当时不离婚，按自己的气性，估计也挨不到今天。她只后悔离婚前没有跟李思萌好好谈谈心，她应该把有些事一句一句给她说清楚，而不是把她抛弃在诊所孤零零的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