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陆宁

    陆宁拉着行李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一直在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

    三年的疫情结束了，但一切并没有好转，经济没有迎来人们预想、期待的爆发性增长，大批的公司倒闭，勉强活下来的公司也在降薪、裁员，人们的消费欲望肉眼可见的萎靡，只有公务员，听说又要涨薪了。几个月前，吃了一只鲶鱼的大瓜，北极的那种，想想也是挺可笑的，有的人出生就是锦衣玉食，他们起点就是普通人的终点。作为一个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勉强强活下来的普通人，白天被老板、领导安排一堆工作，呼来喝去，吃着大饼，做着苦力，顶着批评，挨着训斥，晚上还要加班加点，动不动就是年轻人要奋斗，要无私要奉献，要把公司当成自己家，买不起车买不起房，活的这么累，还不是因为自己不努力。每天，吃不完的各式大饼，华为模式的，格力模式的，还有进口模式的，口味不一而足，pua的配料倒是挺稳定，但也能随情况变化，转化成最合适的样子，偶尔领导还来教一教中国传统学问，说起酒桌文化、人情世故，那可真是一套又一套。有困难，让你克服困难，没困难，他给你制造困难，没事还要吹一吹自己当年的光辉事迹，让你没事多学习，要善于吸收其它公司的先进经验，给你一把刀一块木头，拿着图纸跟你说多学人家做原子弹。说起大公司的企业管理模式，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问人家给的员工待遇，又全都开始装聋作哑，转头还要来一句，整天就想着工资，要多提升自己！

    本以为自己过得已经够糟心了，还要被生活滋润不食人间烟火的鲶鱼嘲笑，明明是靠着吸自己这样普通人的血才有的贵族生活，还要反过来在这群普通人的心上狠狠插上一刀，几个月过去了，没有答案，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答案，想起那群人才网友的评论，心情倒是会好一些：放下救助情结，尊重历史规律。

    陆宁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了吗！自从七月三日那天，在路口看到那场车祸，曾经的回忆就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自己淹没，挣扎，痛苦，像是快要窒息。

    那年，陆宁九岁，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母虽然没什么大本事，靠着一辆三轮车架起的小摊，也算勉强撑起了这个家的各项开支，自己的童年自由美好，养成了贪玩调皮的性格。但这一切，在那天，全都变了，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2008年5月12日！当时的她偷偷跑到操场玩，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颤，眼前的一切都在倒塌，篮球架、教室、钟楼、远处的商场……大地在崛起，大地在陷落，天空在摇晃，天空在崩碎，然后，是一片黑暗……

    陆宁无疑是幸运的，她被救援队从一片废墟中挖了出来，可她又是不幸的，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失去曾经温馨完整的家。她懵懵懂懂，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苏醒以后，她看到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太多的残肢断臂，原来，生命这么脆弱，原来，幸福这么脆弱，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变得沉默，失去了交流的欲望，也失去了笑这个表情。

    后来，她回到那个自己的家曾经存在过的地方，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或神情麻木失魂落魄，或以泪洗面呜咽啜泣，陆宁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大人的神色，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全是哀伤。大人们注意到静静站着的陆宁，眼中透着不可置信，他们恍惚了一瞬，仔细打量着陆宁，一个个慢慢聚集过来。隔壁的阿姨蹲下身，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抚着陆宁的小脸，眼泪止不住的流，阿姨越哭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撕心裂肺，最后她把陆宁揽在怀里，贴着陆宁的小脸抱头痛哭。陆宁后来才知道，邻居家阿姨的孩子在地震中死了，几个街坊家的孩子都死了，她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是所有人最后的孩子。

    陆宁记得，后来家乡灾后重建，曾经倒塌的房屋又一座座盖了起来，曾经毁坏的设施又重新建设起来，只是曾经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却再也没有回来。

    陆宁上了高中，假期回到了那片伤心之地，大人们都在门口等着，带着殷切的期盼，陆宁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她清晰地听到，在她从阿姨身边走过时，那一句包含思念而颤抖的声音：

    “都这么大了啊”

    陆宁知道，他们的眼里一定噙着热泪，她在心里静静地回复一句：

    “是啊，已经这么大了”

    她知道，她的身上，他们的眼中，是一个个回不来的身影。

    是啊，都这么大了啊！

    陆宁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她只有偶尔才会回到那个街区，她不敢面对他们的眼睛，不忍听到他们的话语，不能克制自己的眼泪，她……试图摆脱所有关于那片街区的记忆。

    但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考研过了笔试，过不了面试，因为有人笔试擦线过，面试近满分。考公更是如此，笔试第二，面试倒二，那几个擦线过的考生，没过多久就拿到了提干的名额，笔试第一的那位，刚刚熬过试用期。

    工作也不好找，到处都在招人，到处都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多少个日日夜夜，啃着半块馒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强撑起错乱的精神，窝在城市边缘的某个角落，在深夜里睡去，在黎明前惊醒。

    看着社交软件上，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少爷千金，思考着自己活着的意义，寻找未来的出路，却在一片迷雾中找不到方向。有人用房子车子绑架了别人的一生，有人用奶茶花朵钻戒项链绑架了别人的爱情，有人用华美的衣服精致的化妆品绑架了别人的美丽，当家长为孩子掏空钱包，男人为房车掏空钱包，女人为包包彩妆首饰掏空钱包，又有人盯上了老年人的养老金。哈哈哈哈，这个世界多魔幻呐！有人觉得生活没了希望，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没人关心他们为什么要死，没人去想背后的原因，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没有人提出问题。因为解决问题很难，但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很简单！滕州的铁轨带走了一个灵魂，但没人关心他为什么想不开，没人去想是什么把他逼到了这一步，大家关心的，只有他的死有没有惊吓到别人家的孩子，会不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对于死者，死了也就死了。就像一头拉磨的驴，拉不动了，它想死了，你死可以，但不能吓到小驴，还有其他冷漠看戏的驴，死的不是我，你不想拉磨，但你别耽误我拉磨！

    后来的公司，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领导只知道指挥，公司最重要的文件，竟然全都出自她这个实习生之手！只是，半个月前，那场车祸，让她那段已经沉寂、被压在心底的，关于那片街区的记忆，如同大江决堤，冲毁了她的所有防线，让她工作时心不在焉，最后，被裁员，走在这稀稀落落的街上，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