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为何物
次日清晨的孙府一片寂静,四处弥漫着一股狂欢过后的污浊酒气。 田薇儿那处偏僻的院子内,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屋内钻出来,身上穿了件侍女的衣服,发髻却是胡乱盘的。 她蹑手蹑脚地从门前在熟睡的小厮、婢女跟前经过,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往院子外走去。 听得那脚步声走远,肖南回这才睁开眼,看了下身边睡得雷打不动的伍小六,起身也跟着出了院子。 田薇儿的脚步愈发匆忙,心跳得砰砰响。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人服侍的情况下自己换衣裳。她那身嫁衣太显眼了,发髻上的钗子也太过隆重,索性都换掉了。可惜她不会自己梳那流云髻,只能随意盘了盘,又留了一支她喜欢的簪子揣在身上带走了。 不过这些小烦恼,在她想到即将要见的人时,便都烟消云散了。 嘴角的笑容像是掺了蜜,她的脚步已全然没了大家闺秀的端庄,几乎是一路小跑起来。 孙府中给贵客的别院都备在东侧,以免西晒时的炽热阳光将屋子烤得太过炎热。 七八处别院虽然各自分隔开来,实则院院相通,只有最靠近里侧的院子留有后门,方便扫洒的奴仆出入。 此时各院各房的主子们还在睡梦中,除了守夜的丫鬟小厮,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奴才会在这个时候打扫院子。可那别院的后门处,却立了个人影。 那人左右晃着、徘徊不安,时不时地向着甬道的两边张望着。 不一会,田薇儿的身影在尽头出现了,她看见后门处的那人,脸上压抑许久的兴奋喜悦之情终于溢出。 “翰郎!”
贾翰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苍白的脸,因为这声呼唤而终于有了几分红晕。他小心捉住向他飞奔而来的少女的手,却不敢碰她的身子。 “薇儿。”
少女急急握住心上人的手,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到了嘴边却成了委屈酸楚,还未开口泪便掉了下来。 男子惊慌失措地去擦那泪,眼中既是心疼又是懊恼:“薇儿你、你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寻你的。”
田薇儿摇摇头,终于低声开口道:“你能来,已经很好了。”
贾翰轻轻拂过少女柔软的发丝,只觉得心间又酸又疼,咬了咬牙开口:“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田薇儿想到心上人昨夜在宴席上的那番话,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便听身后甬道旁的草丛中传出两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这对情到浓处的鸳鸯吓了一跳,贾翰强自镇定,逼迫自己缓缓转头去看身后的情景,却只来得及看到一双慢慢被拖进草丛里的脚。 “谁、谁在那里?”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草丛中无人回应,只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深吸了口气,他再开口时声音大了些:“是谁” 才刚吐出两个字,草丛里“呼”地一声站起一个人。 “别叫了,你想让所有人都出来围观你俩私会吗?”
田薇儿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个只穿着中衣的婢女,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你怎么会在这” 肖南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没人在附近了,这才不耐烦地对贾翰招了招手。 “过来搭把手。”
贾翰呆愣片刻才走上前去,赫然发现草丛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个护卫模样的人。 “把他们拖到树丛后面,别让人发现了。”
一阵忙活后,肖南回看一眼仍云里雾里的贾公子,开口道:“你以为姓孙的留你住下,真的是在考虑是否要将人卖给你吗?”
贾翰一脸深信不疑:“难道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决定敲醒这个有些迟钝的蠢公子:“田家又非奴籍,嫁的是女儿又不是卖的家妓,哪来的身契?没有身契,孙家又是明媒正娶,你即便是交了银子带走了人,转头孙家也能随时将人抢回去。”
贾翰的脸白了又白:“怎、怎会如此?”
“更有甚者,我看那姓孙的瞧你出手阔绰,搞不好想要将你一并扣下。方才你私会他家女眷,若非我及时将蹲守的人处理掉,便是抓你现行,到时候扣上一顶诱拐新妇私奔的帽子,你若想活命,便要家里人交银子来赎吧。”
一旁听着的田薇儿的脸色也白了:“那要如何是好?”
肖南回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选择。第一个,你回去继续做孙太守的婆娘,有生之年不要想着和人私奔的事,贾公子寻个由头说是回家取银子也好、老父病重也罢,总之速速离开此地,有生之年不要想着再回来。”
她顿了顿,正要说第二个,田薇儿已一脸坚定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说了,我们选第二个。”
肖南回眨眨眼,发现眼前这个姑娘其实比看上去要有主意的多。 一炷香后,孙府后门附近的哨岗上正在日常巡视中。守卫值了几个时辰的夜班,正是困顿的时候,远远看见换岗的接班人走来,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打更的人还未走过,距离换岗的时辰应该尚有片刻。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那来人已经站在哨岗下喊话道:“克桑叫我来替你,让你去盯着别院那边。”
他皱起眉来。 “什么别院?”
“还能什么别院?当然是白大人身边的贵客。”
守卫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老大早就说过,那别院里住着的什么燕紫是个难缠的角色,孙大人授意他们要多加留意。 没再多想,他爬下哨塔,正准备将岗位交给来人,抬眼却发现,这人顶着张面生的脸。 他正要上前讯问,突然身后便降下一个黑影,一掌将他劈晕了过去。 肖南回拍了拍手,上前利落检查一番,确定对方真的昏死过去,便将人拖到隐蔽处。 穿着护卫服的贾公子心有余悸,将藏在后门处的田薇儿唤出,三人牵了那守卫的骆驼便向通往戈壁的山谷口赶去。 脚下渐渐又变为干硬的黄沙,肖南回将骆驼交到贾翰手中,想了想没忍住,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了口:“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没有向导又只身一人,你先前是怎么过三目关的?”
听见她问起这个,那贾翰眼中泛起奇异的光,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兴奋:“便是如今想起来,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日我半夜行至三目关前,随身水囊已经空了几日,实在口渴难耐,便想寻处绿洲看看能不能讨到点水喝,结果却遇了狼群。”
肖南回默默听着,心里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戈壁中水最珍贵,夜晚的狼群最喜欢守在水源旁边,等口渴难耐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我以为这下小命休矣,突然便听得一阵琴声。那琴声当真高远如飞鸢过群峰之上,游龙临深渊之下” “等下。”
肖南回越听越不对劲,不禁出声打断,“戈壁中怎会有琴音?”
贾翰越发有些眉飞色舞:“我也觉得奇怪,但更奇怪的还在后面。那狼群听得琴音便似被震慑住一般不敢妄动,随后一名青衣侠士突然从天而降,以迅雷之势瞬间便割下那其中一只狼的头颅,余下的便做鸟兽散。都说三目关如鬼门关,夜晚更是少有人走动,现在想想,或许是老天爷在冥冥中要帮我和薇儿,这才留我一条性命” 肖南回越听越头疼,有什么联想过后的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她却有些抓不住关键:“你是说有人将你从狼群中救出?那抚琴者同侠士可是一人?”
“并非一人。侠士是侠士,抚琴者另有其人。其实我未见那抚琴者之前,一直以为那人会是耄耋老者。因为那琴音中的境界,便是常年抚琴苦修、年过不惑的琴师都少有能达。可见了他才发现,他不过二十又几的年纪,真真令人惊讶。”
肖南回听到这,终于抓到了些许感觉,眼前闪过那日在三目关时,悬崖上那撇一闪而过的影子,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那抚琴的人手上可有戴着什么东西?”
贾翰停顿片刻,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是有戴东西,好像是串珠子。说来其实抚琴的人都不太会在手腕上戴东西的,不过那人倒是丝毫未受影响,我想他可能很久以前就习惯如此了。欸,说来我与他攀谈琴道,他个中见解当真不俗” 他后面说的话,肖南回已经听不太进去了。 年轻男子,手上戴佛珠,还有武功高强的青衣侠士。 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为什么为什么哪哪都有他?! 许是肖南回脸上的表情太过纠结,那贾翰似是察觉,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她自是说不清这其中不妥,只敷衍道:“无事,就是听着有些奇特,多想了些。”
眼见前方便要进入戈壁,她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交代道。 “孙家早晚会发现你们逃走了,到时候必定派人去追。出了三目关,最好不要直接回宿岩。戈壁虽然凶险,但也好藏身,你们带的干粮和水省着些用也能撑到半个月。挨过这段日子,再想办法直接往彤城去吧。”
那田薇儿又看一眼肖南回,似是挣扎一番、下了决心后说道:“要不、要不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肖南回摇了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一时离不开。”
“可是他们发现我们逃走后刁难你怎么办?”
她心下一暖,眼前又闪过那胖墩的身影。 其实她本来就打算送走这二人后,想办法就近找处岩洞躲起来,等那潘媚儿回寨子的时候伺机跟上去。只是一想到伍小六那胖子,心下多少有些不忍。 她已经将田薇儿放走了,若是自己也拍拍屁股走掉,伍小六绝对要遭殃。 她笑了笑,随意说道:“当下人的嘛,总要被刁难。我习惯了。”
“谢谢你。”
那田薇儿突然一把拉住肖南回的手,低声道:“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你不是我们家的人,我虽是小姐,但家中奴仆还是认得清的。”
肖南回盯着眼前这个粉颊少女小鹿般的大眼睛,一时间有点脸红。 “这个、我都说过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只是举手之劳。”
贾公子也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抱了抱拳:“在下贾翰,蠡州江北人,此次承蒙女侠出手相救,我和薇儿感激不尽,若是日后” 肖南回哭笑不得:“别日后了,你俩再不走,等会那下一班守卫前来换岗就全露馅了,到时候谁也走不了。”
田薇儿郑重点点头,不再道诀别的话,拉住贾翰的手上了骆驼,两人摇摇晃晃向远处行去。 肖南回望着那两个笨拙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一个是富商家的公子,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出生起便过着锦衣玉食、有人伺候的生活,如今却要在这黄沙中风餐露宿,看那样子连骆驼都牵不好,更不要说在这那恶劣的环境中照顾好自己。 可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是那么安心,似乎只要在一起,便永远不会畏惧那些未知的苦难。 情之一字,令人失去理智,但也令人坚强。 这样的情愫,肖南回自己从未体会过。 她对肖准的情意总带着三分敬畏、三分感恩、两分小心翼翼和一分懦弱,真正留给她那点甜蜜的部分,可能连一分都没有。 呆呆看了一会天空和昏黄的地平线,她转身快步向孙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