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盛宴(上)
孙太守要娶亲。 这样的消息在岩西每隔月余就会听见一回。次数多了,谁也不记得孙太守究竟娶过几房妾、正房又是谁了。 反正孙府那么大,多装几个女人而已。 可是这一回,孙太守却要将这喜宴办大,直接将酒席设在了府邸旁的别梦窟。 别梦窟是在一处天然洞窟里凿挖而成的,里面的壁画既不知是何时画下的、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颇有古韵。洞窟中最大的一间空室可容纳数百人同时宴乐,其余小室更是多不胜数、复杂相通,可谓一处奇景。 可田家对孙太守来说并不算什么大户人家,按道理办喜事根本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唯一的解释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喜宴是假,会人是真。 至于会的是谁,即使没有明说、众人也都心照不宣,九成九便是白氏的人。 岩西其实早就是白氏的地盘,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明面上派人来讨罢了。孙太守也在等,等一个可以谈价码的机会。 如今天成要对碧疆开战,他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从白日开始,整个孙府就忙腾得鸡飞狗跳,随处可见行色匆匆、满头大汗的奴仆小厮,成车的瓜果梨桃、琼浆玉液被流水一样地送往别梦窟,准备随侍晚宴的侍女们一早便开始沐浴更衣、敷粉涂脂,蒸腾的香气冲淡了空气中的沙土味,处处都是奢靡的味道。 孙家近乎倾巢而出准备此次晚宴,然而田薇儿的院子却死一样的安静。大半天过去了,连个来知会一声的人都没有。 肖南回觉得,孙太守虽然是在办喜宴,但可能压根早就把新娘忘到脑袋后面去了。 田薇儿巴不得没人找到她头上,伍小六更是乐得清闲,肖南回却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她可是有任务在身的,难道千里迢迢来到这荒野之中,就是为了吃一口那姓孙的王八蛋的馒头? 简单交代一番伍小六,她独自摸出了院子。 起先因为忌惮这府中眼线,她还不太敢走动。颇为小心地试探一番后,她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则有些多余。所有人都忙得脚不点地,根本没有人留意她一个内院的人。往来宾客都是有名册的,此刻她更加庆幸昨晚做的决定,要知道如果没能混进府中,现在要想进入宴席可能真就比登天还难。 找到侍女换衣的地方,她决定给自己寻身行头。乱成一团的更衣厢房里总共有三种款式的衣裙,她分辨不出这三种分别对应什么差事,左思右想挑了套有头饰的。这头饰的帽子上坠着一圈珠帘,可以挡挡脸,也算是层好处。 待她穿戴整齐后,整个厢房就剩她一人了。窗外火红的落霞横亘在戈壁之上,好似一条染了血的带子。这般艳丽的色彩落在荒野之中,早已失了该有的美感,只让人徒增诡异不详之意。 肖南回又检查了一遍脸上干掉的姜汁,低着头往别梦窟的方向走去。 人间有此景,自此别梦吟。 尽管已经在心中尽可能地想象了一番这座石窟的美丽之处,等到她真的走进其中时,还是在心底狠狠惊叹了一番。 洞外的天已暗成深蓝,洞内却烛火通明。 洞窟中的岩石呈现出一种曼妙的紫色和赤色,层层叠叠交杂在一起,在天顶和地面蜿蜒流淌。 周围墙壁和梁柱间布满金色颜料绘成的壁画,内容大多浅俗易懂,运笔也是粗放随意,人物的眼睛无不镶嵌着血红、墨蓝、翠绿色的宝石,妖艳而夺目。 宴客厅的正中设着回字形的水渠,深浅不过刚没脚踝的样子,底部却铺着一层细细的碎金,水面静时那金沙沉在渠底,一旦有东西在水中搅动,那金沙便似雾一样在水中蔓延开来,反射着点点金光甚是好看。 因着这处处富丽堂皇的装饰,烛光初上后,即使是在夜晚,整个宴客厅也都映衬在一种金灿灿的光晕之下,像是神话故事中魔王藏宝的魔窟。 宴会已经开始,四周丝竹声不断,夹杂着一些宾客的谈笑声,在洞窟的石壁间回荡。 肖南回正在入口处彷徨,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便颇不耐烦地呵斥道:“怎么这么慢?!去,那边还缺个侍酒,给我动作麻利点!”
肖南回得令,欢快地向大厅侧面的席位走去。 左右宾客已坐满七八成,正享受着这宴会中最迷人的开场。 舞女歌伎穿梭其中,其中竟然还有男乐妓,各个也都批发束腰,一副妖娆做派。细想便大概能猜出,这恐怕是为了迎合各个寨主的口味,都说南羌一带母系掌权,如今来看果然如此。 肖南回小心摸到那处空位定睛一看,是个长着两撇八字胡的胖老爷。她低声下气地赔着不是,对方却是个好说话的,哼哼哈哈地看着表演,根本没空搭理她。 没想到一切还挺顺利。 肖南回开始一边殷勤地给胖老爷添酒递吃食,一边偷摸打量席上的宾客。 她从前惯常不善偷窥暗察之类的事,如今才不过几天,已经将贼眉鼠眼看人的本事学了个通透。 无奈头上那顶瓜皮帽子开始挡碍,一圈五颜六色的珠子在她眼前晃啊晃,她实在受不了,左右看看也没人在意她这个小小女婢,便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将眼前的几串珠子撩起来往头发里一塞,眼前视线瞬间清晰了不少。 这一清晰起来,一个人影便入了她的眼。 斜对面不远处落座着一名公子,面容生得普通,其实并不引人注意。但这人她不久前刚刚见过,却是重金聘请她做护卫进彤城的那个贾公子。 肖南回心中警铃大作,这人的行进路线怎会同她一模一样?莫不是白氏有所察觉,派来试探她的? 可细一回想先前在彤城时的一些接触,她又觉得对方看着不像是城府颇深的人,甚至还有点不谙江湖事的蠢钝,不然也不会只身一人往如今最乱的岭西去,却连个贴身体己的人都不带。 就像眼下也是如此,那贾公子并不善于左右应酬,只低头喝着身后女婢倒上的酒,喝光一杯又倒一杯,有几杯他便喝几杯,似是完全不知杯中物是何滋味,眼睛一直在宾客入口处徘徊,似是在寻什么人的身影。 其实宾客中不止他一人目光飘忽,这是一场甚是人多眼杂的聚会,参加宴会的人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白氏同孙家的这桩“生意”最终会谈得个什么下场,而他们又能不能趁此机会在其中捞上一笔。 金碧辉煌、琼浆玉液、衣香鬓影,都是幌子。 这是一场荒野盛宴,来赴宴的都是虎狼之辈。 乍一眼看上去,那贾公子与席间其他人并无分别,但细细琢磨他眼底的情绪就不难发现,那里甚少幸灾乐祸和左右逢源,反而流露着一丝焦虑,这种情绪使得他尽管摆出一副左拥右抱的姿态,看起来却同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男的,看着不对劲啊。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肖南回也一时半会摸不清楚,只得留个心,等着一会开席之后再做观察。 正寻思着,一阵骚动在门庭处传来,看样子又是哪个大人物来了,阵仗如此之大,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到了。 “潘寨主到!”
哦,这便是那碧疆有名的女匪首潘媚儿了。 肖南回先前听伍小六念叨的时候便留意过此人,别看潘媚儿这名听着像是花楼姑娘的名字,正主却是个地地道道、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传闻这潘媚儿原本也是宿岩一带有钱地主家的女儿,结果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家途中落,又遇流民打家劫舍,一家人四散分离遭了难,只有潘媚儿和一个哥哥活了下来。潘媚儿跟随兄长做了流寇,因为目睹家门劫难而性情大变,在日复一日的劫杀生活中渐渐成了如今这副凶悍模样。 前几年她的兄长在一次绞杀行动中被流矢击中,挣扎半月后还是断了气,寨子里便涌起争寨主位子的暗流。潘媚儿其人极度多疑,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放过一个。可怜那带头的人连跳反的时机都没等到,便被潘媚儿挑了手筋脚筋,丢到荒漠里活活喂了狼群。 从那以后,潘媚儿的地位终于稳住了,她身边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对她惧怕大过敬畏,加之潘媚儿也有些手段,不知怎么着便勾搭上了白家的人,这几年是愈发的风头正劲。 两排大汉列队站好,无不恭敬地低着头,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踏入内室来,一个身形甚是妖娆的女子徐徐而入。 肖南回在看到那女人脸的一刻便愣了一下,随即终于明白过来:在三目关的时候,那些游骑为何见到她的脸后都神色古怪。 原来,那潘媚儿的脸与她有五六分的相似。 若是她卸了此刻脸上的伪装,或许能有七八分。 潘媚儿眉眼更显风情,嘴唇也更薄些,脸上轮廓不似肖南回圆润,她的头发因为常年暴露在风沙烈日下已经变成茶黄色,当中夹杂着几丝银发,虽然人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但已经有了几分沧桑,她对此也毫不掩饰,这让身段妩媚的她即使站在男人堆里也有几分不好惹的味道。 “孙大人,别来无恙啊。”
潘媚儿笑着走向坐在正座的孙太守,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俏,那是女子惯常对付男人的一种嗓音,并不清澈,反而带着几分沙哑,听得人心尖痒痒。 孙太守脸上有种十分受用的神情,起身相迎顺便在美人的手臂上揩了把油。肖南回无语地看着,有些明白这女人为何能在多方势力中立足不倒了。 潘媚儿带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落座后这席间便只剩几个位子,就在肖南回以为不会再有人来时,另一个人影安静出现在厅堂入口。 那是个男人,落脚却轻过舞步最轻盈的舞姬。 肖南回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肖准和丁未翔是她无法听出脚步声的人,若勉强加上鹿松平也只有三人。眼下这个,莫说脚步声,便是连呼吸吐纳的声音都几乎难以察觉,这是何等武功造诣,细想之下便会令人心惊。 男人穿着一袭深紫色衣裳,旁若无人地走到席间,随意找了个空位便坐了下来,期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眼神没有看过在场的任何一人,仿佛这百余人的热闹宴席之上,原本只得他一人。 好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啊。 孙太守不愧是老奸巨猾之人,即便如此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和不满,只向手下人递了个眼色,很快便有穿着清凉的柔美女婢靠上前去,试图探出这人底细。 “官人怎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奴家好生害怕,都不敢亲近您了呢” 那男人长了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偏生还没有流连花丛的那种酒色之气,眉眼间虽然倨傲却也极尽单纯。 他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那张涂抹着脂粉的娇颜:“你是谁?为何叫我官人?”
女婢的脸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如花般的笑颜:“官人真会说笑,竟然调笑奴家,可是嫌奴家伺候的不好吗?不如一会让我服侍你一番,你便知道奴家的好了” 那女婢边说边向男人耳边凑去,一股带着甜腻香味的气息直喷对方的耳朵。如此这般谅是再有定力的男子也要心神荡漾一番,可那男人却只微微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什么,另一道声音却响起来。 “贱婢,把你的脏手给我从他身上拿开。”
说话的人是潘媚儿,然而她此时的声音却无半点妩媚,只剩冰冷怨毒,像是尖锐的指甲划过铁板一般刺耳。 那女婢仗着是孙太守的人,一时没动弹,还回过头挑衅般地看了潘媚儿一眼。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一眼便是她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瞥,下一秒,她的两眼之间便多了一把錾着牡丹花的嫣红钢刺,入肉三分。 一阵黑气顺着那钢刺扎进去的地方迅速四散蔓延开来,很快那女婢便僵硬如石头一般,再也不能动弹,她的脸上以那钢刺为中心长出一条条黑色脉络,远看便好似绽出一朵黑色的花,诡异而恐怖。 死亡的气息在宴会上蔓延开来,而“好戏”似乎才要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