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美人
肖南回从宫里出来时晌午刚过,送她来的马车并未一直等着,她便步履沉重地在街上走着。 果然,这皇帝老儿哪里来的好心升她的官,原来是早有算计。 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每思及一句,她的心便沉上一分。 “孤已决心讨伐碧疆,然白氏狡诈,一击不中恐怕又要拖上几年。孤想命你做前哨,先行岭西勘察敌情,你以为如何啊?”
“前哨之责甚重,臣恐不能胜任。”
“爱卿可知,孤此番托付,于你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啊?”
都说为上位者,玲珑心窍,最善攻心。这话肖南回以前便听过,但从没在意过。直到此时此刻这才见识到厉害。 皇帝所言一字一句无不落在她心上。 她虽人在侯府中,却并非生在那里,归根结底始终都是个外人。 肖准性情豁达,肖家情况又极其特殊,因此她才从未受过苛责质疑,这么多年过去也很少会细想自己在其中的微妙处境。 肖准如今虽算不上多么位高权重,但也时常惠及到她。先前她不过一个小小队正,军功虽也立过几桩,但在肖准的功绩前便似溪流入海,实在掀不起多大风浪。日子久了,旁人虽还未在明面上表示过什么,总归还是有人会意难平。 简单来说一句话:她不配站在肖准身边。 不论是出身、还是建功立业的能力,她与肖准仍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本来也没什么,左右她是女子,有一日嫁出府去便也不会再承受这层压力。但她渴望的并非那些,她想要的是成为真正的肖家人。 出身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而后者对于女子来讲虽然辛苦些,但仍有机会可以一试。再者退一万步讲,青怀侯府如今只靠肖准一人撑着,她若能成事,对侯府和她自己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当然,前提是她将事情办得漂亮,还要有命回来。 皇帝这是要她去以命相搏为他办事,到头来她还要感激人家给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黑心,实在是黑心。 肖南回停住脚步,突然有些后悔答应了皇帝。 什么叫前哨?说得好听点是先遣部队,说得不好听点不就是细作吗?她自己最恨细作,实则也做不来那些个糊弄人的勾当。这皇帝身边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她去做这种事。 肖南回心乱如麻,决定找个聪明人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可绕到燕扶街去的时候却扑了个空,望尘楼的小伙计告诉她:姚掌柜的一早便出城去了。 出城?姚易这千年王八一般懒得挪窝的人,竟然会出城? 她找到城外十里那个土坡的时候,姚易正抱个小暖炉端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今日穿了件艳俗的宝蓝蝠纹对襟小袄,守着个架烤着兔肉和地瓜的火堆,身旁放着个装银子的瓷罐子,嘴里嗑着瓜子,活像个土财主。 “你这又是唱哪出?好好的楼里不待,非要跑到山上来。”
姚易将罐子挪到一旁,勉强给她腾了个地方:“来就来,别影响我做生意。”
肖南回奇怪地四处看看,只见周围平地上摆了不少软垫,靠前的精致些,每个软垫还配着小桌,桌上放着茶水小点,看着十分讲究。 只是这荒草丛生的土坡有何生意可做?难不成是看风景吗? 数十个垫子上如今已七七八八坐满了人,一个个都望着南边的方向。肖南回也跟着看了一眼,发现从这望过去刚好能看到天成宫墙内的月栖湖。 月栖湖在第二道和第三道宫墙之间,原本是一顷莲池,前朝时便在了,但夙家入主后发现池水不知为何已经枯竭,本想平了修个园林造景之类的,却怎么也填不上那个巨坑。据说那池底的淤泥厚不可测,挖也挖不到尽头,填土进去便会下陷,最后只得命人蓄上水,还是做了观景的小湖,湖水甚是平静,夜晚月色倒映其中,好似湖中也住了个月亮,遂取名“月栖”。 如今那湖边聚了些人,看起来确实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那边到底有什么热闹可看?一个个的脖子抻得像鸡似的。”
姚易吐口瓜子皮:“你不知道吗?皇帝选老婆呢。”
选老婆?皇帝选老婆? 肖南回一脸不相信,将刚烤出来的地瓜剥了皮,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他选老婆还能让人看?骗谁呢!”
姚易颇为不屑地看一眼她和她手里的地瓜:“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皇帝在采选良女,采选过程当然不让你看,但选完之后带进宫里,不就有机会看了吗?”
肖南回突然想到自己方才见到皇帝时的情形。那时他似乎就是刚刚沐浴完毕,原来确实不是为了来见自己,而是为了去见这些个美人。 她嘴里塞着地瓜,已洞察一切般挑了挑眉:“你是说,她们进宫后面圣是在这月栖湖边上?”
姚易一脸高深莫测地点点头,这时又有“客人”急匆匆赶来,显然都不是第一次来这“观景”了,熟练掏出银子放在姚易眼前的瓷罐子里、就要往里走。 姚奸商露出客气的微笑:“这不是黄公子吗?时间刚刚好,位置都给你留好了,只是今年京畿一带的光要营守卫换人了、查得严了些,这观景费恐怕” 黄公子吹胡子瞪眼:“又要涨银子?去年不是刚翻了番?”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小本生意,黄公子见谅啊。”
就这档口,那姓黄的身后又赶来两名结伴而来的富家公子,见状连声催促:“这位兄台是否要入席啊?若是不入便让开些,莫要耽搁别人。”
姚易慢条斯理地指了指一旁用炭笔写在石头上的字:普通坐席银钱三十两,前排五十两,不收铜板。 那黄公子纠结一番,最终还是狠心掏了银子。他身后的两位富家公子随即也爽快掏了一百两银子,姚易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大手一挥送了对方一套果盘和蜜饯。 肖南回在一旁看得酸溜溜的。想她走一趟霍州,小命差点不保,也就得了百两金子,这厮一天怕是就能赚个七七八八出来。 “来了来了!”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率先看到湖上有动静,整个山头瞬间沸腾起来,众人目光如炬地望向月栖湖,只见一名女子款款从岸边走上曲桥,向着湖中心的小亭走去。 不得不说,姚易选的这个地方甚是妥帖,角度刁钻、视野却宽阔,虽然离那湖挺近,但因为有松柏遮挡所以山下的人并不容易察觉,而且因为正好在湖的北侧,整个山坡都处在阴影里,下面的湖区却亮堂得很,更不会注意到这边。 周围气氛热烈,肖南回也暂且忘了在皇帝那攒下的烦心事,跟着看起了热闹。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下来肖南回才觉得,这选给皇帝的美人确实不大一样。一个个体态婀娜、行如弱柳扶风,细看那露出的脖颈和素手无不白皙透亮,乌发梳了各色样式,便是稍稍缀上几样珠翠也是光艳夺目。 那不仅仅是美人,还是正值最好年纪的美人。 此情此景令她不知为何便想起黛姨,心中有些惋惜。若是黛姨脸没伤过,便是不用年轻个十岁,也绝不比眼下这些女子逊色,定是个艳煞群芳的主。 那厢花了银子的公子们早已热血沸腾,一个个争相议论着。 “快,快瞧那个!那是护军都尉马孟仁的独女,年年马球都是头筹,风头厉害得很。”
“哟,我瞧着也不怎么样嘛。腰肢粗了些,臂膀也甚是宽厚,不像个姑娘,倒像个武将。”
肖南回狠狠剜了那人一眼,又不好砸了姚易的场子,只得又拿了一块地瓜闷声吃着。 “你懂什么?这皇帝品味岂是你能猜得中的?!”
她没说话,靠前席位上的一名中年男子却开了口,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热闹,颇有经验的样子。 “传闻皇帝偏爱脸上带痦子的,也有说他专挑眉毛寡淡的,还有说他喜欢嗓子粗哑的。总之,谁也不知道皇帝品味究竟如何,只知其品味甚是多变,所以上次采选的时候可难坏了女官。”
先前讲话的那人冷哼一声:“还痦子眉毛呢,隔这么老远,能看清楚个鸟。”
“看个热闹而已,还当真了。”
“哟,快看!这回来了个纤细的。不过瞧着脸生啊,不知是谁家的美人。”
肖南回眯起眼使劲瞅了瞅。唔,这个确实应该没几个人见过,不过她昨天在城门口刚打过照面,还有几分印象。 那是已故康王之女崔星遥,最早被塞给皇帝的那一个。 不得不说,这康王可能娶了个姿容甚美的妻子,不然也生不出这么个女儿。 “可算来了个入我眼的。瞧这身段,风一吹小腰恨不得折了去”黄公子醉眼迷离,全然忘了自己这是在调侃皇帝的女人。 冷不丁一颗鸡蛋大小的桃核飞过,正正好砸在他头上、打断了他的陶醉。 黄公子愤怒回头:“谁?!敢砸老子” 一双有些邪气的眼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上还捏着颗啃了一半的桃子。 “瞧什么瞧?砸的就是你。收起你那污言秽语,再让我听见便一脚将你从这山头踹下去!”
黄公子到底是个读书出身的,没见过如此凶神恶煞之人,舌头都有些打结:“光、光天化日之下,你难道还要行凶不成?!我便是赞上美人几句,干你底事?”
回答他的便是那半个桃子,这回显然是使了十分的力气,黄公子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再抬起头时印堂正中便肿起个大包,一道血线顺着脑门流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擦了,递到眼前一看,整个人便瘫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望了过来,却也没人敢上前说上两句。 扔桃子的终于站起身来,那身形一看便和这一众锦衣公子不同,甚是挺拔矫健。之间他上前一把揪住黄公子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惦记旁人也就罢了,竟敢惦记她。今日便只是个提醒,也是让你们这帮在场的淫贼都瞧个明白,今后谁若是敢对她出言不逊地调笑,我便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 “许束?”
肖南回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背影,但相处多年,她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那嚣张青年转过身来,脸上也有些惊讶,确是许束无疑。 “真是你。你不在禁卫营当值,跑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