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灵州仙派的人自然知晓入万窟洞天或多或少会遇见危险, 但他们一直谨遵师父的嘱咐,从未敢踏入铁林之下,更别说是越过铁林去山洞的另一侧。
万窟洞天内外都有封印阵法, 会大大降低这些妖对人的威胁, 今时发生妖物聚集捉杀道行低的修道士, 恐怕也是重明仙派始料未及的。
现下比赛不及生死, 有祁州仙派作陪,灵州仙派便与他们一同折断腰牌, 等人来救。
徐灿步伐快,除去他之外,他们后面还跟着许多其他门派的修道士,笼统算起来有两三百人,就在洛银将谢屿川留在此地这不过半日的时间内,她便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灵州弟子。
当初灵州雪山裂开, 唐风就是派徐灿带人查探的, 所以他是整个儿灵州里为数不多知道洛银身份的人。
“地上这些都是什么?”
“这里的味道太奇怪了, 妖气好重, 小师妹,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修道士见满地血腥的肉块, 不禁捂住口鼻。他们经过多个洞府,唯有眼前这个被摧毁得最为严重, 交错连接着洞顶与地面的树根折了大半,空中漂浮着的灰尘里还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谢屿川似乎还处于惊魂未定中, 双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袖摆和手腕不肯松开,半低着头,一头乌发盖下后双眼陷入了黑暗中,叫人看不清情绪。
众人的问话, 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更不打算解答。
涂颜虽未目睹全部,但也猜出了大概,便指着谢屿川道:“是他,这位少侠杀了三头巨蟒,才让我有机会见到大师兄。”
三头巨蟒一出,在场众人哗然,他们惊愣地看向四分五裂的尸身,的确在不远处的荆棘丛中看见了蛇头。
“大师兄,连师兄与何师兄已经死了。”想起之前遭受的经历,涂颜又开始哭起来:“连师兄被三头巨蟒的尾巴摔死了,何师兄已经面目全非,我也差点儿被那只巨蟒给吃了。”
“如果不是有这位少侠在,我恐怕也早就尸骨全无,他、他被三头巨蟒吞下去后,破开了巨蟒的肚子才活过来的。”涂颜哭哭啼啼,将自己见到的全都说给徐灿听。
她说她看见了一道银光从巨蟒的身体里裂开,那银光刺眼,叫她看不穿巨蟒究竟是死于何种法术之下,巨蟒死后,她就与谢屿川待在这儿等他们回来。
洛银心下一怔,反抓着谢屿川的手将他拉去了一旁。
她本也好奇,谢屿川说他被三头巨蟒吃掉,如今却能活得好好的,还能反杀三头巨蟒,这不像是一个才转化成人形的精怪能做出来的事。但涂颜一说银光,她就立刻想起了自己埋在谢屿川身体里的真气。
洛银给谢屿川的真气的确散了,千丝万缕地带着妖气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洛银的真气遇到危险会本能护体,极有可能在谢屿川被三头巨蟒吞下后冲出他的体内破开三头巨蟒的身体,虽是救了谢屿川,可难免不会伤了他。
她的手指搭在了谢屿川的脉搏上,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谢屿川张了张嘴,顺着涂颜的话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留在我身体里的真气撞得心口疼,头也疼,等不疼了再睁开眼,那条大蛇就已经死了。”
洛银松开了手,抬眸看向谢屿川。
他们身旁有晶石,从下往上正好照着少年的脸,谢屿川卷翘的睫毛微颤,心里的不安全写在了脸上。
洛银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眼中有些惭愧,低声道:“我们出去吧,屿川。”
谢屿川的心里有些乱,他知道了一些事,一些不能让洛银发现的事,他也不想瞒着洛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从入万窟洞天之后,一直跟着他却对他没有恶意的妖,那只暗中窥探跟随他的老虎,还有三头巨蟒说的话。
三头巨蟒叫他“吾王”,虎妖称呼他为“殿下”。
谢屿川早就知道自己绝不仅是一只小狗,可在今日他才肯定,他是妖。
人界对妖的憎恶、愤恨,是见到妖便恨不得打杀干净的,这一路过来,谢屿川也见到太多的妖死在洛银的手上了。他知道洛银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担心洛银会杀了他,可他担心那万分之一可能的偏见。
直到重明仙派的海长老找到他们,告知他们所有修道士皆有序离洞时,谢屿川都是垂着头沉默的。
他的身上披着洛银向徐灿要来的灵州弟子的外衣,牵着洛银的袖子跟着她一起出洞。
洞内漆黑不知时,离开洞府众人才发现天空一片沉闷的蓝,尚未破晓,原定三日的探洞捉妖,提前七个时辰结束。
在烈州、重明、古河仙派的安排下,众人有序离洞,都将腰间的腰牌抓好,等到重明的长老重新给万窟洞天加上封印,洞内那逼人的妖气才散去了许多。
入洞九百五十一人,出洞九百一十三人,三十多名修道士被妖物所害,死伤最多的不是灵州仙派。走江湖的游侠倒是能自保,九州门派里,伤亡最重的却是丰阳仙派。
三十八人中,丰阳州占十三人。
丰阳掌门在袁不延点名时,脸色便沉重了起来,听到就连烈州弟子都死了五个,众人一声叹息。而祁州、潞州无伤亡,灵州也仅死了两个,这叫大家不禁将目光放在了如今九州仙派排行最末的三位掌门身上。
洛银知道灵州死了两个人,她心中有愧,终是没能达到涂飞晔和唐风的期望。
谁也没能料到,只在铁林另一侧深处游动的三头巨蟒,会突然出现在铁林这边,惹得诸多妖兽异动,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谢屿川身上还披着灵州仙派的衣服,她便只能跟着谢屿川一起站在灵州仙派弟子的尾端。出了洞后,洛银的手又贴着谢屿川的脉搏探了两次,不见好转,不禁叹气。
“不想听我们就走吧。”谢屿川听见她的叹息声,他不在意那些人在台上说什么,默哀、惋惜,让人心烦。
洛银也想走,可她也想拿剑。
经过此事,让谢屿川习些自保本领的想法更重,洛银以为能护他周全,仍敌不过意外。
“屿川,我有话要对你说。”洛银的脸色很认真,也很慎重,叫谢屿川一瞬将心提了起来。
她从方才开始便不断试探他的脉象,现下又冷着一张脸,莫非是看穿了什么?
谢屿川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想若洛银真的不能接受他是妖,他死皮赖脸也要缠上去,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跟在她身边的。
洛银却叹气:“说来你别难过,从洞内起我便摸出你的脉象很古怪,奇经八脉皆被堵塞,若是放在寻常人的身上,怕是早就瘫了,又或陷入沉眠。”
“我本想着,许是洞内妖气太重,那铁林下磁场变化多端,你的脉象或是被其扰乱。但方才我探了几次,脉象还是堵的,且从中隐隐探出了一丝我灵州内修正气……”洛银眼眸低垂道:“我当年经事少,许多运法之道也不算通透,怕是那一股真气从你体内冲出时损了你的经脉,说到底,也怪我害了你。”
谢屿川愣住了。
他从洛银的眼中看出了自责与心疼,也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极力补偿的意图。
她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她没有要赶他走。
谢屿川松了口气,将头轻轻磕在洛银的肩上道:“没关系,堵就堵着吧。”
“那怎么行。”洛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怪他说话不稳重。
经脉堵塞是修道大忌,不破便是生死难关。
她来到重明探洞,除了护住灵州弟子之外,便是想给谢屿川寻剑的,如今灵州弟子没能护全,总不能剑还拿不到。
小狗跟着来一趟吃了大亏,这么点好处总该捞到。
台上掌门长老皆将那些死在洞内弟子的后事安排妥当,此时人群中有人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正叫这一瞬安静的众人听清。
林程彪问:“那今年的首彩怎么算?”
重明掌门一怔,烈州的人立刻认出了刘浔等人的身份,烈州掌门满脸不齿地瞥过眼去,倒是海长老控制住了台下的议论声。
“诸位腰牌上妖血都已记录在册,今年虽未达三日,但首、次已分,只是现下诸门派还有更要紧的事处理,三日后霍城冠雀楼,再行嘉奖。”海长老说完,林程彪便笑呵呵地闭上了嘴。
他虽口直心快,却也不是没头脑,今年烈州刘家腰牌上的妖血远远超过了烈州、重明。刘浔多年参赛就等这一刻,说他冷血也好,没眼力见也罢,他只要浔哥能在众人面前压烈州仙派一头便可。
遣散众人,诸多修道士还是回到了霍城暂歇。
等他们回到霍城,从天未亮已经走到了午后,洛银先带着谢屿川买了身干净的衣裳,又与他在客栈房内各自沐浴后,再将那件从徐灿那里借来的衣服还给他。
徐灿受宠若惊,只是目光不太自在地落在了洛银牵着谢屿川的手上。
涂飞晔与唐风得知洛银来了,二人顾不得其他,先领人进了客栈的院子里,让洛银坐在了院中合欢树下的太师椅上。
洛银来时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她正准备对二人说自己没能护住全部灵州弟子之事表示歉疚,但她也不会迁就自己留在灵州仙派被人供着。
可她话未开口,涂飞晔率先跪地,他诚恳道:“此番重明探洞,多谢祖师奶奶出手相助,连鄞与何子成二人虽身死洞内,但颜儿将事发经过悉数告知,若无祖师奶奶,恐怕我灵州仙派的弟子将一个不留。”
三头巨蟒他曾亲自面对过,更知晓对方厉害之处,也只能叹那两个弟子运气不佳,恰是碰上了。
唐风沉默,死了两个弟子,他们心里自然难过,但这已经远超他们预测的最低牺牲了。更何况洛银救下了祁州和潞州的弟子,祁州掌门和潞州掌门在归途便多次对灵州表达感谢,他们对洛银再不敢有更多要求。
洛银沉默着看向他们,原本准备好的话也不打算说出口了。
多说无益,不如顺台阶而下,与灵州仙派就此作别。
秋末最后几朵合欢花从树上飘下,红色如轻羽,又似蒲公英,一朵轻飘飘地落在洛银的肩上,花朵残余暖香。
谢屿川盯着那朵花看了半晌,取下攥在了手心里。
从灵州仙派所住的客栈出来时,洛银像是卸下了身上的担子般,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了起来,她道:“走吧,去找刘浔。”
“去找他作甚?”谢屿川想起那个人就忍不住皱眉。
洛银笑说:“找他要剑。”
她伸手欲牵他,指尖碰到谢屿川的手心时,摸到了一朵被皮肤熨温的合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