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河断流龙魂散，百川动，浪如崩（中）
胡同中，就在赤眉的身前，有一对凡人父子刚从自家院子里出来。
父亲拉着儿子的小手往墙根儿的电动自行车走去，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
儿子把另一只手揣在兜里，站在哪儿不肯动换了，瞪着大眼睛拉着长声央告——“爸，冷……”
“就五分钟的路！”父亲有点无奈，蹲下身子来跟儿子商量。
“可是真的冷!”
“那咱开车去？”父亲试着问了一句，儿子顿时高兴起来，换作他拉着爸爸的手往另一边走去。
不多时，一辆36l排量的切诺基发动起来。
排气管吐出几团淡淡的白烟，车子慢慢的驶出了胡同。
正站在车后的赤眉正在车前车后找拉车的马匹，却不曾想被尾气喷了个正着。
当下皱起了眉头，他抬头看了看灰黄的天空，似乎明白了这笼罩全城的雾霾是怎么来的。
他掂了掂手里的口罩，心中有些懊恼。
那个货郎摔的太过坚决，自己还没来得及问这口罩该怎么用。
他取出一个来在脸上比划了比划，却发觉自己的一副龙吻太过前突，那口罩拉到极致也戴不上。
当下略一思索，便把两副口罩打了个结连在一起。一边腮帮子上糊着一个，带子反倒绷在了口鼻上。
戴好了口罩，赤眉轻轻呼吸了几口，眉头稍展。心说这东西果然有些用处，吐纳之间似乎真的清新了许多。
片刻后，有两朵青云生于赤眉的脚下，托着老龙的身躯渐渐离开地面，向着天空飘去。
赤眉的视线，开始翻过胡同的院墙，越过院中的枣树，向着远方延伸开去。
“眼下北京城都挤成这个样子了啊！当年姚广孝刚把城建好的时候，我记得这里该有座庙才对！”
赤眉打量着身侧那座从雾霾中探出来的高层塔楼，楼体上密密麻麻的窗户让他无由的想起了蜂巢。
再一看楼顶上竖着的大牌子，这楼居然还有个了不得名字叫做——“嘉御豪庭。”
赤眉点点头，心说人类这种穷乐呵的精神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大约飞到了数百尺的高度，赤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要是在六百年前，以自己的目力，便是天边那般远，也该一眼望到了。
可现在竟然连西边的皇城看着都隐隐约约的，只能看见各式的高楼在雾气中划出了冷硬的轮廓，看上去便如同一座座巨大无比的墓碑。
“说不得，只能飞的更高些。”
赤眉其实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再往上飞，眼下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极点，体内法力时断时续。
天上的罡风往身上这么一扑，瞬间连从皮肉到骨髓都是透凉的。
可要是看不见自己住了两千年的永定河，赤眉心中终究不甘心，于是他执拗的向上飞着，在风中摇摇晃晃。
“我要先看一看我的河，然后回到河里痛痛快快的洗上一个澡。只要我能回到河里，身上这些伤应该还能压制得住。
在我死之前，我要和绣鳞儿一同沿河而上到三晋之地去，召集当地的那几个少壮龙族……
元汐、元汐，我知道你是个急脾气，可是你莫要着急，父亲这就找人来救你。”
飞得越高温度越低，赤眉咬着牙关，觉得自己真的是很高冷。
终于，视线中的太阳光陡然明亮起来，赤眉眼睛一眯，心知自己已经飞到了雾霾的上方。
直到此时，赤眉才能看清这团将自己视线遮挡住的雾霾到底有多么庞大。
放眼望去，竟然是横亘千百里之广，左至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整个华北平原的北部，全都在其笼罩之下。
黄蒙蒙灰黯黯的一片，宛如一口生了许多铁锈的大柴锅，倒着将万千生灵扣在下面。
特意再往西南方向看去，赤眉又叹了口气，别说永定河了，就连西山都快看不见了。
“北京的人族实在没道理，当年费尽心机抢了我的幽州，又把我关在地底。可到头来自己过得也是不见天日的日子，这又是何苦来哉”
赤眉自言自语着，心中好生不解。
行至皇城西八九里处，已经到了玉渊潭的地界。
这里地势低洼，昔年西山之水曾汇聚此处。不少文人官宦曾立别院于此，看中的就是此处有柳堤环抱、景气萧爽、沙禽翔集，自成一派水乡气象。
老龙当年也曾常常在此处与阴阳两界的好友聚会，水中岸上都曾大摆筵席。
可此时再低头看看身下，湖岸上的柳树倒还有几棵，不过也都是刘郎去后栽，至于景气萧爽什么的那是再不剩半点儿了。
四周的楼宇将东西两处湖泊挤压在中间，总计不过五六十公顷的水面上，像是撒芝麻似的密布着百多艘游船，将寥寥几只野鸭挤兑的上天无路入水无门。
再往西走，赤眉的心渐渐的提了起来。
玉渊潭的西边，该有几条河汊才是，自己当年进城时常从这几条小河中借道。
这个时节正该是荷花将残芦苇方盛，可现如今原本是河道的地方变成了车道、水流全变成了车流。
只剩下一条名为金沟河的臭沟，看样子竟是被当做了排污的明渠，里面流淌的都是些腥臭的半固体。
些许命硬的蚊蚋还在上面无力的盘旋，老龙看了一眼便心惊胆战，他敢对天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难看的水。
越是往西，离永定河越近，赤眉心中就越是不安。
那一条河的水与他气血相通。
早些年间，河水感应到他的归来，就该自然而然的翻腾起无数波浪，让水汽扑面而来为自己洗尘。
可现在空气里干的令人喉咙发痒，全然不像附近有一条大河的样子。
赤眉不住的宽慰自己，北京城里的这些人总归是要喝水的。
永定河贯通幽州水系，说是整座城的水喉也不为过。
如果没了这条河水的源源补充，只怕城里的居民大半都要渴死。有这层关系在，谅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吧。
迷雾中，赤眉越走越向西，可永定河却依然不见踪影，他心中的焦灼越甚。
六百年的时光让大地改变了太多样貌，许多昔年的地标全都找不着了。
可是赤眉觉得，一条大河，一条横宽两里波涛汹涌的大河，无论如何不该就这样消失。
眼看前头已经快要进了山，赤眉不得以折返回来，又一路向东找了回来，如此往复无数番。
赤眉并未刻意的隐藏自己的身形，那一日，阴间界许多居民都看到了这个残疾的老人在北京城西来回的奔走，终于一无所获。
他嘴里念叨着“姚广孝……永定河…”之类含混不清的字眼，渐渐开始痛哭流涕、趋于癫狂。
直至赤眉龙魂崩散，他依然未能找到自己的河。
那一刻，他站在天空中，俯瞰着这片混沌迷茫的大地和在这片土地上挤成一团的人类，不知该愤怒还是该悲凉。
那日下午，无数的妖鬼魔怪和修道之人几乎是同时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声龙吟。
那一声，仿佛九天之上的惊雷连成了一片，震得人心里发酸。
北京城阳间的居民们则欣喜的发现漫天的雾霾竟然瞬间散去，露出了多日未见的蓝湛湛的天。
唯有气象中心的某个有心的分析人员，却骇然在卫星云图上发现——
北京周围的迷茫依旧，唯有这座古城的上方，不知何故形成了一块雾霾的真空，看那形状正像是一头昂首摆尾的真龙。
只是不知为何，那龙的身姿凄怆、意态悲凉，让人看了直欲泪垂。
短短半年间，先有郭静棠斩龙于淅川，后有赤眉魂魄散于永定河畔，北方龙族接连失去了两位重要成员。
特别是赤眉。
永定河占据天下龙脉，不同于其他诸河，因此在族中地位向来尊崇。
再加上赤眉他辈分高人缘好，他这一死，将本就境遇不佳的诸河龙王彻底激怒。
狂风暴雨，已在旦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