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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千门万户忆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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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家住前门的胡老二七十冥寿的日子,他是个刚死两年的新鬼,道行低微。

    不过胡家是个大家族,这么多年来在阴间也算是鬼丁兴旺,因而这场寿宴也着实摆了两桌。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来的都是至亲好友,说的都是陈年趣事。

    席间其乐融融,胡老二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笑的把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可是当他看见黄泉一台晚间新闻中关于郑老旦的那条报道,他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的褪了下去。

    他手里的筷子夹了一块酱鸭,这块鸭子就悬在空中,哆里哆嗦的半天也没送到了嘴里。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胡老二眼眶里滚落下来,他悲声大作。

    席间的宾客不知道他这唱的是哪一出,纷纷上前劝解,却没有一个人能劝到点子上。

    胡老二想起了胡老大,那个为自己爬树打枣、背自己上医院打针,帮自己跟熊孩子打架的哥哥,那个阵亡在老山的胡老大。

    他心里念叨着,我的哥哥哎,你的魂魄现在又在哪里呢?

    当年你满身戎装戴着大红花上的火车,回来时却是黑白照片镶在了骨灰盒,你可把咱妈她老人家坑的好苦啊。

    你知道她临咽气都不闭眼是为了什么吗?我的哥哥哎,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呢?

    胡老二想到此处,更是放声大哭,哭声在夜色中传出了好远。

    国子监的老先生听见了他的哭声,在夜色中现出了身形,对着头上明月长叹。

    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瓦剌的大军顶到了西直门外。

    他最钟爱的学生,那个嘴上还带着绒毛的少年。从武库中偷偷的拿出了一把刀、一张弓和两袋箭。背着他溜出了国子监的大门,冲上北京保卫战的最前线。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就在屋中,偷偷看着他的背影为他祈祷,只是那个少年他终究没能再回来。

    战城南、死郭北,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痛也何如。

    老先生拨动七弦琴,老泪纵横。

    闺中的资深怨妇被老先生的琴音搅得心神大乱,她放下了手中的铜镜,想起了那个想要博出个万户侯的冤家。

    有道是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我等了你这好几百年,你可知道我自己又老成了什么模样?

    怨妇的闺蜜也是怨妇,慌忙来劝姐妹,可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心想你家的夫婿是为了博个功名出身,我家的良人却是祖传的兵户,把打仗当做了营生。

    每次出征我都跟他吼“你死在外面别回来啦”。可他总是能够活蹦乱跳的回来,直到那一次兵败无定河……。

    从此后自己再看不得头上圆月,听不得万户捣衣声,一抬头肝肠断,一低头泪沾巾。

    盘坐在十字街头的老妇人,一边扒拉着眼前即将燃尽的纸灰,一边暗暗垂泪。

    心说我的儿啊我的儿,我将你拉扯成人好不艰辛。当年你学会了文武艺,同学少年中最出众,原本指着你光耀门户、养老送终。

    谁曾想喀啦啦山河碎、忽律律外敌侵。你说便是边关一寸不毛地,也是先人血战得,就此从军关外征。只留下老婆子我一个人,生为孤影,死为孤魂。

    儿啊儿啊,也不知你三魂七魄游荡在外,可有那过冬的衣裳,暖身的热汤。

    儿啊儿啊,娘亲我成了给鬼烧纸的鬼,不知笑坏了多少路人;

    儿啊儿啊,你快些回来让我看上一眼,我也好结了心愿再去投胎做人。

    一座京师城中,此处哭声渐止、那处悲泣又生。

    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多,四下里的联成一片,象一个大罩子一样,把整个城笼罩在了悲哀与思念之中。

    五千年的家国,八百年的都城、几百万里的疆界、数不清的英魂。

    城中那些积年的老鬼、得道的妖精和那些修行的高人。千年以降,谁家没有几个去而不返的征人。

    我们不愿意想起,但是又几曾忘记。

    那些父兄、那些子弟,那些在天崩地裂时站出来的男人们,如今,你们又在何处?

    月坛之中,解青衣听着四下里的哭声,眉头微蹙,心神震动。

    她一伸手,枝头上海棠花开;她一挥袖,花瓣如雨洒落,在地面上洒满了缤纷。

    解青衣俯下身去,仔细的看着花瓣昭示的卦象,心中暗暗自嘲

    “想不到自己功力尽失之后,这一手六壬之术倒是大有进益”。

    身后林洛现身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解青衣回眸一笑“卦象上说明日城外有故人来,我当盛装以迎”

    酒楼之上,张一坤听着四下里的哭声,早没了刚才的挥洒自如,举着酒杯在那里发怔。

    对面的老鬼子宫本宝藏端着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想这老东西发的什么疯?

    他那里知道张一坤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当年。

    张老公知想起了自己还是一块残破缸片的时候,还有那个黝黑健壮的贫家男孩儿。

    三间破茅草屋是男孩儿的家,也是自己的家。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于是我就成了他的玩具。

    他在我身上的水洼儿里养小鱼儿养蝌蚪,养死一批就再去河里摸一批;

    他把我举过头顶当伞,天生神力震得四邻皆惊;

    他在我身上画上了既狰狞又威风的鬼头,然后又从私塾的老先生那里偷来了朱砂,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个大大的红点。

    然后满意的把我举到了自己胸前,欢快的大喊:

    “这就是我的大将军盾”。

    可惜他的大将军梦只做了一个时辰,等到私塾先生找上门来。他的父亲把他一顿好打,然后又将我扔进了河里。

    半夜时分,遍体鳞伤的男孩跳进河里把我捞了起来,在月光下仔细寻找着白天留下的画痕。

    可是我被河水泡了那么久,他用的又不是现如今的防水涂料,那个鬼头那里还有什么痕迹。

    男孩儿抱着我放声大哭,所幸那时的我既没有手也没有脚,要不然一定会手忙脚乱。

    男孩不知道,在他将朱砂点在我额头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开了神识。

    我在男孩儿边说“你不要哭了,我就是你的大将军盾”

    可惜他却听不见。

    后来男孩儿长成了黑铁塔一般的一条大汉。再后来金人打来了,他当了兵,却是地位最最低下的厢军射手。

    在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的兵通常都被当成炮灰。可是有我守在他身边,他想当炮灰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他打仗实在是太勇敢了,冲的也太靠前了,害得我替他也不知挡了有多少箭。

    鞑子的箭势大力沉,而那时我道行又浅。

    所以经常是一仗打下来,他毫发无伤,我却被射的跟渔网一样。

    他的袍泽们总会夸他好运气,他也总是哈哈大笑说自己有神仙庇佑,能射中他的箭还没造出来云云。

    其实天上的神仙们那么忙,哪有时间看顾他一个小小的凡人。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躲在旁边一边咬着牙拔身上的箭,一边苦笑。

    后来他累积军功当上了将领,手下的士兵越来越多。

    人家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他却总是冲杀在前,恶战越来越多,我护他护的越来越吃力。

    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勇敢,他被岳元帅看中调入了麾下,一群疯子一样的男人凑在了一起。

    我身上的伤越来越重,渐渐的已经无力再保护他,可是他却勇猛依旧。

    那一日,郾城下。

    岳元帅的背嵬军和数倍的金人厮杀了整整大半日,士卒们疲惫已极。

    这个时候金人的铁浮屠又突然从侧翼杀入战场,宿将王贵不慎落马,军心动摇,溃败就在眼前。

    就是这个男人冒着漫天飞矢冲上前去,一把把王贵挟起置于马上,高举着双锏大喊

    “我牛皋也、尝四败兀术,可来决死。”

    那一刻,疆场上有千万人,却无一人能遮得住他的光芒,他就是我的大将军。

    可是岳元帅死了,死在风波亭。

    我的大将军也死了,死于一杯毒酒。

    他临死之际我现出人形,抱着他失声痛哭,我指天画地的说要去宰了那个狗皇帝为他报仇。

    可他却一直惨然摇头,从他口中流出的除了黑血,还有那句无奈的话语——

    “一等人忠臣孝子”

    然而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

    于是我变得心灰意冷,开始游戏人间,渐渐的认识了一些不该认识的人,作了一些歹事。

    其实当年济公活佛原本没那么容易射穿我,只是活佛他目光如炬,每一箭都射在我的旧伤上。

    可也正是因为我身上的累累伤痕,活佛射了几箭之后再也下不去手,长叹一声之后放了我一条生路。

    我是张一坤,曾经是那个男孩的大将军盾,可是看看我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

    张一坤看着面前那些带着一脸虚伪关切的日本人,突然觉得自己这九百年来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大的笑话。

    他把酒杯一扔,踉踉跄跄的奔下楼去,留下身后面面相觑的日本人。

    “德胜门”张一坤在街头上蹒跚,口中悔恨的念叨着

    “我特么怎么就让那些人拆了德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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