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灭一生（三）
就算三世为人，就算身怀世界之种，已初窥规则门槛。当听到折颜的话，烈山彦仍是如遭雷殛。
就连翠羽听到，也是愕然不已，望向烈山彦的目光更加担忧。
折颜却是自顾自的道：“真是血脉感应。你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竟然就用老罗这个称呼。虽然未必就是青萝的意思，但总是冥冥中自有感应。”
烈山彦却压根没听到他说什么，他脑子里飞速转动，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烈山秀想干什么？他居然牺牲了母亲的灵魂，来创造一个树灵！
一念至此，他只觉怒火无法抑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紧破灭玄铁，从地下“腾”的站起，怒喝道：“烈山秀这个疯子！”
折颜似乎猜到了烈山彦的想法，黯然道：“老师是挺疯的。不过这件事，他没有疯，我们都没疯。疯的，是青萝。我一直都知道她深爱着老师，把老师当做她的生命。可我没想到，为了你，她连命都不要了。”
烈山彦似乎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怔怔看着折颜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从未如这一刻般痛恨世界之种的存在，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总是让他没来由的接近事实的真相。
所谓那个可怕的念头，根本就是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他在第一时间，就直觉的意识到，这件事是和自己有关，只是他不想，也不敢顺着这个方向去思考！
折颜轻叹了一声：“小妹看见老师的那天，我就知道她陷进去了。我们是双胞胎，自幼就有着特殊的感应。”
“可那又能怎样呢？那时的老师，不但惊才绝艳，而且目中无人。他总给我说，虽然入世了，可他的道心坚不可破。我不知道什么是道心，但我知道，他不可能爱上小妹。”
“直到那一天。老师身负重伤，功力全失。小妹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他三个月。老师的伤势刚刚好转，就找到了我，向我提出迎娶小妹的要求。”
“我当时都懵了，甚至以为老师在开玩笑。可老师说，他所受的伤根本无所谓，他身怀无上秘宝，用不了十年，就能自然恢复。但这次受伤，伤的不止是身体，而是道心。”
“老师不肯告诉我详情，只是说他道心已破，无法抵抗世俗的诱惑，死心塌地的爱上了青萝。”
“我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为小妹高兴了。他们成婚后，老师好像很开心。他虽然没有了以前那种无所不能的力量，但丝毫不妨碍他在众相山做了种种布置。包括须弥会，包括对无甘的安排，也包括让我全力在圣树殿发展。”
“老师和司晨部似乎有很深的恩怨。从他受伤后，司晨部就一直试图加害他。可不知道他们在顾忌什么，始终不敢大张旗鼓的下手。老师虽然没有了力量，可依然是手段多多，每次派来的杀手，都能被他轻易摆平。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直到青萝怀上了你。”
烈山彦的脸上全无血色，握着破灭玄铁的指节都已发白，才强撑着没有倒在地上。
“起初老师和青萝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可很快，老师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在青萝的再三追问下，他才勉强说了原因。”
一双巨大的眼睛从山谷中浮现，那是折颜的眼睛，他望向烈山彦的目光充满了忧伤：“老师说，你是完美的魂体，比他还要完美。”
“我们不明白那是什么。老师也没有解释，只是说你的体质太过特殊，青萝的身体根本无法承担，如果一定要生下你，那只能是母子双亡的结果。”
“即使是现在，也已经晚了。你在母胎中，就已耗损了青萝大部分的元气，不等你降生，青萝就会先离开这个世界了。”
“老师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他说他体内的秘宝可以挽回青萝的性命，虽然青萝也无法承受秘宝的力量，但他有办法事先分离这种力量，只剩下最基本的，青萝可以承受的。只是，你却是保不住了。因为能够承受这件秘宝力量的，就只有你们父子。”
烈山彦已经猜到了结果，浑身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老师的想法是，牺牲你，借助你的力量平衡秘宝的力量，保住青萝的性命。当然，失去秘宝，他也就彻底失去了复原的机会，但他显然丝毫不在乎这点。”
“青萝居然答应了。老师欣喜若狂，立刻就开始付诸行动。他用了不为人知的手段，联系上了陆吾殿下，说是要和他和解。其实是将一部分力量暗中分离到了太初之矛上。”
“他又通过陆吾殿下找到了莫呼洛迦，不知对他说了什么，让他借出了祖龙之血，又分散了一部分力量。”
“最后，他暗中调动了我、塞班和无甘的力量，硬生生的打进了泽国三百里，从那里取回了一样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七宝树叶。他在七宝树叶上又分散了一部分力量，然后将它封印在了泽国。”
“无甘问老师，既然在泽国做事，为什么不用浩郁狩，而是要打进去。老师沉默了很久才说，这件事，他做的已经很自私了，如果要用浩郁狩，就太残忍了。”
这句话颇有深意，可烈山彦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的望着折颜。
折颜又发出一声轻叹：“老师一直沉浸在青萝即将得救的喜悦中。我这个同胞哥哥却从一开始就知道，青萝的性子，怎么可能答应让老师牺牲复原的机会，只为救她的性命？能让她这么做，只会是她早就打定主意，要牺牲自己的命，来保住你的命。”
“我能说什么呢？这个妹妹，从小到大都有主意，她决定的事情，没人改变的了。除了成全，我还能做什么？”
折颜忽然沉默了。似乎根本不想回忆起那段往事。
许久，折颜才又黯然开口：“青萝私下告诉我，男人爱孩子，都是从孩子降世的时候开始。可女人对孩子的爱，是从怀孕那一刻就开始的。所以她不能告诉老师她的选择，老师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当老师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在你出生的前一刻，老师将秘宝移入青萝体内。青萝做的真绝，在秘宝进入身体的同时，她就断绝了自己的全部生机，连一句话都没留。她知道，我和老师都会明白她的意思。”
折颜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很聪明，和你母亲一样。可你也和她一样的自以为是，蠢不可及！”
烈山彦茫然不解。但虽然被折颜骂了，却没有一丝的不悦。就如他初见横波一样，他只感受到来自至亲的关怀。
“青萝起码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老师虽然转移了秘宝多数的力量，可剩余的力量，是按青萝的实力来保留的。你虽然是老师嘴里的完美魂体，可毕竟尚未出生，根本无法承受秘宝的力量！眼看就是一尸两命的局面！”
纵然知道烈山彦还是活了下来，翠羽仍然紧张的不能自已，双手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老师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在看到青萝断气后，他的嘴角就溢出了鲜血，巨大的悲痛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可就是这样，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办法。”
“在此之前，我们就多次探讨过让善尽树产生意识的方案，希望借此控制一部分善尽树的力量，一则可以彻底消灭上次罗刹之灾留下的隐患，更重要的是，老师想借此改变一下众相山的规则，让这里变得富饶一点，养活更多的人。”
“可我们始终都做不到。每次实验的结果都一样，新诞生的灵魂没有任何意识，很快就会被善尽树同化。在老师为无甘驱散苏波那影响的时候，甚至用他的灵魂做过短暂实验。推算的结果是，即使以无甘的灵魂强度，也最多保证不被善尽树同化，根本无法保留自我意识。”
烈山彦颤声道：“我母亲的灵魂，对我有什么用？”
折颜沉声道：“你应该能想到，你母亲的灵魂和善尽树的结合，可以承载一部分秘宝的力量。”
烈山彦恍然。秘宝就是世界之种，除了他和烈山秀这种所谓完美魂体，能承载它部分力量的，必然是和它自身有关的事物。
七宝树叶、太初之矛和善尽树，本来就是世界之种的一部分，当然可以承载部分力量。只是不知道，祖龙之血为什么也会和它有关。
折颜苦笑道：“即便如此，你的灵魂强度仍然不足以承受剩余的力量。关键时刻，老师用了秘法，将你的灵魂暂时放逐到异空间，只保留你的肉身，让新诞生的树灵进入，慢慢滋养秘宝。。等到身体成长到可以承受秘宝力量时，再设法引回你的灵魂。”
剩下的事情，烈山彦已经知道了大部分，他嗫嚅道：“那为什么您的灵魂会和树灵融合？”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对折颜用上了敬语。
折颜淡淡道：“和你无关。我从小的志愿就是要改变阿修罗的命运，遇到这种机会，怎么会放过。我和青萝的灵魂本就是高度契合，血脉更是几乎无二，当然可以毫无滞碍的融合。只是新生的灵魂同时承载着秘宝的力量，我只能暂时蛰伏，直到秘宝完整如初时，才能将我彻底唤醒。”
烈山彦嘴里发苦，心中滚烫。他已初窥规则门径，当然知道，哪有折颜说的这么轻松。灵魂被放逐，肉身中必然会慢慢诞生新的灵魂。那么当他回归时，两个灵魂必然发生冲突。两个完全同源的灵魂相遇，不存在融合和吞噬，只有彻底湮灭。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在他灵魂回归前，必须由有着自主意识的树灵来占据他的肉身，避免新魂的产生。
能够和给树灵注入自主意识的，只有折颜。
折颜看到他的脸色，知道他已猜出事情，淡然道：“你是我妹妹的儿子，从某种程度上，和我的血缘并不在横波和狂章之下。护着你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再说我也确实有掌控善尽树的想法，你不必有什么心结。”
蛰伏这种事情，哪里是说说这么简单。灵魂蛰伏，不是沉睡，那是永远清醒的被囚禁在空间里，能看能听，但无法思考和行动。而且万一烈山彦的灵魂回归，却不能找回世界之种的其他力量。对于折颜，这种囚禁就是永恒无尽的，善尽树不灭，无法终结。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折颜灵魂被囚，那他的肉身是怎么做到继续保持自我意识的？从他之后的表现，尤其是在清洗须弥会中的表现，可不像是行尸走肉。
折颜听到他的问题，缓缓道：“所以说老师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无法确定你的灵魂何时回归，也不能把所有都赌在你能重新找回秘宝力量上。须弥会的存在，阿修罗之怒的实施，都离不开我这个圣树殿殿主。”
“老师先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秘密联系到了莫呼洛迦，用七宝树叶的下落作为交换，让他把你的存在通知了老师在妖界的好友。据说那是一群大有来头的人物，在妖界无人不惧。他们会在妖界放话，如果有妖族敢对你下手，他们会进行不死不休的报复！”
“稷墟。波旬余党。”
烈山彦心中默默念道。
“然后老师找到了重明殿下。我当时魂困树灵，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交换了什么。只知道，重明殿下借来了寂灭心钟，将我的灵魂短暂分离，然后用斩青锋无物不破的力量，将我的灵魂一分为二。”
“老师的操作真是妙到毫巅。重明殿下在他指导下，那一刀恰到好处，将我灵魂记忆分离出来，掌管自己的身体。大部分则在树灵中进入沉眠。”
“所以那之后的我，一切都按十几年前的思考方式在做事，没有创新，没有进步，当然，也没有了力量。可当我重新回归树灵时，这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烈山彦逐渐从悲痛中缓解，犹豫着问道：“那，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
不管愿不愿意，此刻他都认为，烈山秀所做的一切，配得上他这一声父亲的称呼。
折颜沉默了一下，才道：“其实我知道，从青萝死去那刻起，老师就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