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点火的人
台上的数百人逐渐化为飞灰,台下的人虽然听不到他们的惨呼,但在血月下,清楚看到他们被极度痛苦折磨到变形的脸,一时开始鼓噪起来。站在前面的那些,听到了那汉子临死前的话,个人反应不同,但在这乱哄哄的局面下,狂章他们人数就显得太少,颇有些要失控的样子。
摩利从那汉子开始说话,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烈山彦深知他的性情,早就悄悄靠近了他。在一众阿修罗巨人中间,他那个头显得格外娇小,就连很多阿修罗女子,都比他高些。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烈山彦在摩利刚握紧拳头的时候,就不动声色的踢了他一脚,同时递过去一个严厉的眼神。摩利瞬间醒悟,赶紧松开拳头,略微低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好在狂章正一脸悠闲的微阖双目,似乎极为享受台上的讲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等到人群开始骚动,烈山彦警惕的看了米汗一眼。却意外的发现,他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连刚才的气急败坏都消失了,而是一直看着台上,神情中似乎还有些兴奋。
台上的所有乱民,连最后一丝头发都化为了灰烬,但那些黑甲卫士并未将手抽离台壁。那些根须在灰烬中疯狂舞动,逐渐向中间聚集,合成了一股,然后缓缓伏低,就好像在高台上搭了一座祭坛。
天空突然亮了一下,炫目的白光竟连血月都遮蔽了刹那。那光是从高台上发出,一株巨树的投影蓦然在空中浮现!那巨树遮天蔽月,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大,树身就像一堵坚实的城墙,通体散发着耀眼的银光。
在极高的天穹上,有无数绿叶垂下,每片叶子都大如伞盖,叶脉分明,翠绿欲滴。树叶无风自动,每摆动一下,空中就隐约有悦耳的鸾鸟鸣动。一座巨大的花园在空中若隐若现,其间似有无数阿修罗在悠游嬉戏,或举杯畅饮,或享用美食。更有无数珍禽异兽出没园中,惊鸿一瞥,身姿极其动人。
花园渐渐在空中隐去,在彻底消失前,有一道五彩的喷泉从园中涌出,化作漫天光雨洒下,没入所有人体内。那似乎是勃勃生机,让人神清气爽,多年的沉疴旧疾就好像消失了,就连身体上的新旧伤疤,都在瞬间剥落,恢复如新。
所有阿修罗全部拜倒在地,拼命磕头,口中大呼着:“天国现世了!”
满脸都是癫狂之色。就连狂章和米汗他们,也深深弯腰,向这圣树幻境致礼。
烈山彦第一时间就跪伏在地,同时拉了一下摩利,示意他也跪下。摩利不甘心的跟着跪倒。他们也感到了光雨入体的勃勃生机,几天赶路的疲累,之前和那迦搏斗受的暗伤,也都一扫而空。可摩利没有丝毫喜色,深深的埋下头,双手几乎插入了地下。
幻境持续了整整两刻,方才慢慢散去。众人兀自跪伏不起。黑甲士的手掌已离开了台壁,又恢复到那种雕像般的状态。高台上无论根须还是灰烬,都全部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米汗得意的环视四周,快步登上高台,大声喝道:“逆贼的魂魄已被贬入葬墟,永世受到惩罚!圣树非常满意这次献祭,赐下天国甘露,你们这些贱民应该心怀感恩,更加虔诚的供奉!”
他这几句洗脑之词,在烈山彦听来拙劣之极。可阿修罗平民却是欢声雷动,再次向着高台的方向磕下头去。烈山彦只觉嘴里发苦,忍不住也伏低了身子,掩饰自己遮不住的痛苦之色。
折腾了大半夜,人群才轰然散去。米汗却凑到狂章身边,惴惴不安的问道:“老大,你让那贱民说那些话,真的没事吧。”
狂章叹了口气,“米汗,我是打算混一辈子的。你不一样,你既然入了善尽卫,多少也要动些脑子了。”
他看着米汗一脸困惑,继续道:“殿主为什么让你们亲自出来。你不觉得那逆贼刚才的话有问题吗?一个乡下贱民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思路?再仔细想想,阿修罗之怒是怎么一回事儿,神、妖这些存在,什么时候连贱民都知道了?”
看到米汗还是一脸茫然,狂章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算了,你那脑子,估计也想不了许多。我就告诉你,这次贱民暴乱不同以往,只怕众相山真要出大事了。你就给我记住,今后殿主让你干什么,你就全力去做,不许任性,不许多话。”
他语气渐趋严厉,指着其他四个善尽卫道:“你们也是一样,还得给我看好了米汗。再敢想以前那样胡闹,你们知道我的手段!”
几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同时打了一个寒颤。米汗畏畏缩缩的道:“老大,你别吓唬我了。我听你的就是。”
狂章扭头对摩利道:“摩利兄弟,我毕竟还是绣衣使者,有公务在身,就不和你们一道了,我先走一步,咱们罗睺城见。”
他又扫了烈山彦一眼,眼中似有深意,却没有和他说话。
狂章嘴中发出一声长啸,远处又响起白天听到的那声嘶鸣。只是一瞬间,就有一道白影从远处奔来,快如闪电,却无声无息。到了近前,烈山彦才看到,那是一头全身雪白的异兽,一丈多高,身长超过两丈,形如猛虎,头顶有一支向后弯曲的长角,身后长着一条鱼尾,尤其引人瞩目的,是它双肩处还生有一对羽翼,只是收拢在一起,并不展开。它一路奔来,竟是蹄不沾地,仿若御空飞行。
烈山彦识海中蓦然出现了“天禄”两个字,还有一堆关于这异兽的信息。。他微微一怔,这种事情是第二次发生,上一次是在翠羽处,看到一件玩物,识海中立刻浮现了它的名字和相关信息。后来才知道那是妖界赐下的,和他识海中的信息分毫不差!
米汗看见异兽,吓的连连后退,干笑着道:“老大,小白是越发威猛了。
狂章又恢复了那一脸的浮浪样子,对摩利道:“他叫小白,也是我兄弟,和我一起长大的。小白是天禄兽,就算在妖界也极其罕见,这是我得了天大的机缘,小时候蒙一位大人物赏赐的。众相山却是没有。”
他轻轻一跃,坐到了天禄兽背上,冲下一挥手:“走了!”
白影瞬间闪动,消失在了远处。
回到住处,两弯血月又已隐隐浮现。狂章走后,米汗也懒得再和摩利搭话,随意敷衍了几句就各自离去。摩利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到了住处,才终于忍不住对烈山彦道:“一星野火,真的可以燎原吗?”
烈山彦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当然可以,只要有人去点燃它!”
摩利摇摇头,“你看看今晚那些平民,你指望他们去点火吗?”
烈山彦道:“那你为什么不看看今晚牺牲的那些人。他们也曾经是跪在地下那些人中的一员,可他们最终还是用自己的性命去点火了。你我也都是点火的人。听到他的话,你不觉得,这把野火,已经开始在众相山烧起来了吗?!”
摩利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伸拳重重砸在胸前:“不灭之魂,向死而生!”
罗睺城占地极广。烈山彦曾经用前世的标准算过,结果是至少不小于唐代的长安城,那是接近九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可实际上所谓的罗睺城,就是一大圈高不过五尺的石墙,围着一大堆高矮不一的石头房子。和他前世的城市完全是两个概念。
一条百丈宽的难陀河穿城而过,把罗睺城分成两个区域。平民居住在难陀河左岸,不经允许是不准随便去右岸的。在外面,烈山彦是摩利和阿纱支的朋友,回到罗睺城,大家还是阶级分明的。所以只能在城外的浮桥处分手。
两个阿修罗女孩是小贵族家的孩子,由摩利带着去了右岸,还有全部的魔魇。烈山彦自己溜达着往左岸的家里走去。在罗睺城里,他对外的身份是送葬人,这是身为祭巫的塞班大叔用特权为他谋的福利,只需要在每年两次活祭圣树时,站在下面装模作样就好。即使这样他也很少参加,毕竟都知道他是摩利和阿纱支两位少爷的跟班,得随时听招呼。
看到自己家那熟悉的石门,烈山彦心中忽然出现了警惕!不对,家里有人,还不止一个!
最近城里事情多,身为祭巫的塞班大叔都是住在了司祭殿,根本没时间来看他,家里不可能再有外人了。烈山彦放慢脚步,左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互勾,双手的食指、中指伸直,这是北辰诀,所有手印中耗力最小,但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自己的思感。
屋中至少有四个人,呼吸沉重而缓慢,是战士!烈山彦心中迅速判断,难道是阿纱支的人?不对,阿纱支的人绝不会进自己的屋子。所有的武器都交给摩利了,空手对付四个战士,还是要费点力气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又跟着阿纱支倒霉了,这小子天天在城里惹事,他身份尊贵,其他人被欺负了,也不敢对他怎样,往往就会把气撒到烈山彦这个名义跟班身上。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一次出动四个战士,还是也太夸张了。
一边在心里骂着阿纱支,一边提起精神,站在石屋外喝道:“赶紧从我家滚出来,打完收工,我还急着吃饭呢!”
屋门一开,烈山彦瞳孔骤然紧缩。四个阿修罗战士身披重铠,而且手里都拿着上阵的武器,为首的烈山彦认识,是城主的侍卫首领,这根本不是来打架的。
首领看到烈山彦,露出一个狞笑,“烈山彦,我奉命抓你,别见怪啊。”
话音刚落,其余三人已将烈山彦围在了中间,两柄雪亮的长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烈山彦匆忙散去真气,强力压下反抗的冲动,笑着说:“惹事的是两位大爷,难为我一个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记手刀就精确的切在他颈后的大动脉上,烈山彦立刻就像一只被抽空的口袋般软倒在地上。
烈山彦揉着脖子转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几只肥大的甲虫飞快从他身上爬开,钻入墙角的缝隙中。
抬头可以看见四面墙都是用坚硬的石条砌成,只在头顶的位置有两个比拳头略大的通气孔,隐约能看见月光。墙壁上嵌着几块阳燧,倒是不觉黑暗。墙角处有一道石阶直通往上方,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地牢了。
烈山彦在脑中飞速的思考着,到底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这次出去救人,虽然是他的主意,但却打着阿纱支的幌子,何况那迦是阿修罗的大敌,这次更是潜入罗睺城,掳走贵族子弟,三个阿修罗能干掉一个四臂那迦,可是了不得的壮举,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关进大牢。
和翠羽的私情暴露了?呸!且不说两人一直就是暧昧,根本没有私情,就算真有私情,天女的事情也轮不到罗睺城来处理啊。不过想到天女,狂章那张脸忽然浮上他的心头。
这个人出现的不正常。以他的身份出任绣衣使者本来就透着诡异,他的行事风格就更加不合常理。阿修罗们或者会认为他是个天才怪物,行事荒诞,可在烈山彦这个穿越者看来,他像极了前世网文里那些扮猪吃老虎的隐形龙傲天。
可他有什么道理要对付自己呢?烈山彦心中盘算了一下,自己这边有摩利和阿纱支两个死党,不可能见死不救。就算他们无能为力,自己还有塞班大叔,他可不是普通的祭巫,是曾在七宝城立过战功的大贵族子弟,虽然放弃了身份地位,回到罗睺城当了一名小小的祭巫,但能量之大,就连城主也得敬他三分。何况自己喝塞班大叔都不是独立的存在,大家是有组织的人。
一念及此,烈山彦心脏猛的狂跳起来,不会是暴露了吧。旋即摇摇头,自己的身份在组织中也属于绝密,就连摩利,也只知道自己是同道中人,其余一概不知。
石阶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烈山彦循声望去,一身灿烂的绣衣映入眼帘,居然真是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