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李归弦:“是。据事后调查,事发当日才十二岁的简小妹落入河中,顺流飘到了谷外,才逃过了杀戒。只是不巧在河中漂流时磕到了头,因此智力受损,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她身上的外衣是母亲的旧衣服,被简三哥认了出来,截了一段袖子埋进墓中。”
朝轻岫点头。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简云明只能选择性地为亲人建立衣冠冢了——都是一家人,生前合适的衣服自然交换着穿,意外发生后,直接充当丧葬用具。
她先过去简云明家那边查看。
废墟之上,朝轻岫身立如竹,显出一种带着雪意的孤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然而就是像镜子般清亮的一双眼睛,却总让人无法分辨她所看的究竟是什么。
似乎是旧案现场,又仿佛不是。
朝轻岫拨开杂草,从残存的第几断垣的轮廓可以辨认出,此处应该有五间房间一间厅,还有一个厨房,整体呈现“冂”字型。
大厅左右两侧连着一间卧房一间书房,都是简云明父母的居住,竖向的卧房旁还连着一间小屋,对面是厨房,厨房旁也有一间小屋。
因为后面就是河,院子里没有打井。
李归弦在旁边介绍:“简三哥的父母住一间,他们兄弟住一间。另有一间杂物室,厨房边的小屋是老仆所居。书房则被隔成两部分,靠前的位置做出了茶室,据说简老爷子常在那看书喝茶。”
朝轻岫点了下头:“不知简三爷一家在此住了多久?”
李归弦回答得很快,显然:“简三哥的家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定居于此,他本人更是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山谷当中。”
血案发生在七年前,定居则是三十年前——也就是说,遭遇屠戮之时,简云明已经在山谷中住了二十三年。
朝轻岫算了一下,弯起唇角,对身边人道:“所以说,岑门主的三弟比他还要大五岁?”
李归弦很镇定:“金兰之交并非完全按照年龄排行,就像朝帮主年纪未满二十,江湖朋友私下提及时,也多用尊称。”
——随着自拙帮威名日盛,常有人过去总舵,说要“向朝帮主她老人家问好”,可见在江湖中大的未必岁数,也可能是名望与辈分。
朝轻岫瞥了李归弦一眼:“李少侠不愧是问悲门的李少侠,旁人私下提及之事,你也能够知道。”
李归弦:“朝帮主威名赫赫,江南武林中谁人能不听闻。”
朝轻岫若有所思:“这句赞赏可不像李少侠的口吻。你转达的是谁的话?”
李归弦回答:“诸二哥提了一句,他说陆公子对你也是多有称赞。”
朝轻岫微笑:“我还以为是岑门主所言。李少侠,你可知道岑门主说过我什么没有?”
李归弦:“岑门主现在很少说话。”看着朝轻岫,又道,“他说朝帮主应该听师少居主的,勤修武功。”
朝轻岫:“……少居主还在信中提过此事?”
她跟师思
玄保持着笔友的关系,时不时就通一封信。因为师思玄依旧在重明书院中读书,所以朝轻岫便向对方转达应律声的提醒,要师思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空还可以把考卷寄来让曾经的山长帮忙看看。
看着朝轻岫在信里写的“应山长让我问问师姑娘,最近成绩如何,是否考入五甲,做了什么文章”一类的问候,师思玄甚为感动,差点捏碎了信纸。
江湖人义气为重,别人挂心自己,师思玄当然要投桃报李,于是也在信中劝说朝轻岫好好习武,倘若在郜方府静不下心,就来贝藏居静坐几年,否则以朝轻岫的武林声望,很容易一离开自家势力范围就遭遇敌人的大规模暗杀。
李归弦微笑:“其实并非少居主所言,而是见空师太写信给红叶寺时提及江南武林情势,正好说到帮主与少居主交情深厚,十分牵挂彼此的学业与武功。我当时在旁边,碰巧看了一眼。”
朝轻岫:“李少侠近来倒不怎么在重明书院中待了。”
李归弦:“应山长离任后,门中就另外派了高手过去。”
朝轻岫点点头,她双手笼在袖子里,在简宅的废墟上缓步行走,偶尔还会拨开草丛俯身查看。
无论多么有名的高手,只消十年不问世事,江湖上多半就不再提起此人。
而简家已经在山谷中住了二十三年,怎么还突然遭到灭门之祸?
朝轻岫:“不晓得有多少人知道简三爷一家住在此处?”
李归弦:“简伯伯跟简姑姑两人虽然闯荡过江湖,交游却不算广阔,隐居后更是只跟寥寥几人保持着联系。”说到此处,又补充了一句,“那些人也都是值得信赖的好朋友,比如素问庄的‘不死神医’向长老,还有曾经身为红叶寺伽蓝堂首座的明渡大师。”
朝轻岫明白其意。
李归弦会说那些人都是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一方面是因为信任,另一方面则是是简云明加入问悲门后,动手调查过以前跟家中长辈保持联系的人。
朝轻岫:“这两位前辈现在都还在门派当中?”
李归弦摇头:“两位前辈都已故去,向长老去世的时间是九年前,明渡大师是两年前。”
朝轻岫:“两位前辈的死因可否告知。”
李归弦:“都是寿终正寝,事后也并未找到可疑之处。向长老当时已经去世了有一段时间,查不出问题还可能是条件所限,但明渡大师的事,我可以确定没有异常。”
朝轻岫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看来明渡大师与明相大师一定关系密切。”
李归弦:“是师兄弟,也是好友。”又补充道,“而且即使简伯伯与友人保持联系,联系的频率也很低,只是偶尔会寄些茶叶出去,一年最多只有一两回。”
朝轻岫:“简老前辈喜欢品茶,能被他看中寄给友人的,一定不是凡品。”
李归弦:“据说那是简伯伯跟简姑姑在山谷里发现的野生茶树,虽然不知是何品种,味道却十分清冽,于是每年都会采摘一些,寄给以前的
朋友。那些随茶叶附送的信件上也只有对茶叶的描述,连家常都不提一句。”
朝轻岫:“书信都是简老前辈写的,旁人只怕不好确定。”
李归弦:“三哥说能确定。他小时候好奇谷外的内容,会跟兄长一起翻看父亲的信件,简老伯知道后并未禁止。”
朝轻岫:“如今简老前辈一家大多去世,那些茶叶不知是被移栽而去,还是留在原地?”
李归弦:“倒也算不上留在原地。茶树本来长在院子里,因为离火源太近,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
朝轻岫思考着获得的信息,她的目光在李归弦脸上一转,缓缓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事好奇——既然简家人的住址如此偏僻,又很少与外人接触,岑门主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路过的此地?”
话音方落,周围的空气似乎微微紧绷。
许白水看着帮主的背影,觉得朝轻岫有时候当真坦率得令人心底发颤。此刻月黑风高,周围荒无人烟,要是李归弦翻脸动手,她都不清楚母亲事后能不能找到凶手为自己报仇。
幸而李归弦并没有突然发难的打算。
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道:“当日应该是觉得有人烟的地方麻烦事太多,于是离开官道,随意而行,不知不觉就远离了城镇。”
许白水:“……”
相同的经历让她相信李归弦的说辞。
朝轻岫点点头,又去简姑姑的住处查看。
简姑姑的住宅总体格局与隔壁基本一致,只是后面多了一个马厩,五十步外还有一间早已经被焚毁的仓库。
朝轻岫看着李归弦,道:“既然与李少侠在此相遇,也算天缘凑巧,横竖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倘若少侠不介意,不妨将当年的事情仔细说一遍。”
李归弦闻言,脸上那种柔和的神情稍微收敛了一些,他向前微微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时值深秋,太阳下山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简云明觉得自己再不快点赶路,只怕连晚饭都会错过。
他将手伸到衣襟里摸了摸,那里正放着一个准备送给小妹的新毽子。
山谷幽居,能玩的东西太少,简云明想着要不要摘点草药,去集市上换钱,然后买两本话本回来跟哥哥看。
他一面走,一面想着下半月的计划。就在路途还剩一小半的时候,简云明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回家的一路上,周围的鸟鸣声越来越稀微。
简云明听姑姑讲过故事,以前姑姑去捉拿一个大盗时,就是通过鸟鸣声发现了异常。
——鸟雀容易受到惊动,所以有人埋伏或者有野兽出没的地方,许多动静就与旁的区域不同。
他家里的人每隔些日子都会在附近巡视,驱逐掉可能伤害老人跟小孩子的猛兽,简云明上次瞧见狼,还是在距离自家五十里外的深山里。
作为一名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简云明并不害怕野兽,哪怕只用柴刀,他也能一刀剁去野狼的头。
他敢在深夜里爬山,也有胆子荒草与毒蛇的包围中睡觉,但不知为什么,此刻面对距离自家住处不足五百步的山林,简云明感到了一股无法驱散的强烈寒意。
简云明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否则就会知道,他的面孔渐渐苍白了起来,仿佛是一个死人。
姑姑曾经说过的话再度浮现于他的心头——
“小大小二,还有小宝。”姑姑喊着三个孩子的名字,将烤熟的野山栗分给他们,又在小孩子的央求下,开始讲述过去的故事,“好,咱们就从上次那个故事开始往后讲——外出时经常遇见意外,如果我觉得前面有危险,不会躲开,也不会直接冲上去……我会先藏起来,从小路绕到前面,先打探一下情况,再决定该怎么做。”
火堆边,正在给家中晚辈讲故事的简怀景面孔上露出一抹怀念与一抹英气,在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深山内的隐者,而再度变成了当年提剑闯荡四方的江湖女儿。
她讲故事的能力其实很一般,好在自幼住在山谷内孩子没去瓦肆内见过世面,再加上简怀景说的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冒险,所以还是牢牢吸引了小孩子们的注意。
简云明曾经想过,倘若自己也能闯荡江湖,心情该有多么振奋。
如今幻想成真,简云明却只觉得沉重和恐惧。
他闭了闭眼,强行按下所有纷杂的思绪,然后运起轻功,从侧面兜了个不大的圈子,从山壁那边飞快绕回到山谷当中。
“……”
距离家只剩一百步。
简云明在草丛中匍匐前进,整个人的身体越绷越紧,冷汗从颊边流下——他听见了许多不应该在山谷内出现的声音。
人群走动声,刀劈剑砍声……还有令他心脏紧缩的惨叫声。
那似乎是姑父的声音。
尖锐高昂的嚎叫让简云明觉得刺痛与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