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阿娘,我要成亲了
出了层林叠绕的龙宫,褚亦棠并没乘驭海车,只是携着澜聿一路往深海去。
澜聿并不常来东海,也只有些幼时的记忆,褚亦棠却仿佛轻车熟路一般,二人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珊瑚林中,澜聿并没多问,只牵着褚亦棠的手,手里提着食盒,任由褚亦棠带他往东海深处走。
褚亦棠在数不清第多少次被澜聿挠掌心后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他,眉间微挑,略带诧异地陈述事实:
“澜聿,你今天好粘人。”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澜聿先是顿了顿,他抿抿唇,不太自然地垂下眼,像是一种羞于承认的默认。
虽然说他以前也很粘着褚亦棠,总是跟在他后面阿棠阿棠的叫个没完,但是今天跟往常又有些不太一样,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妇头次肌肤相亲坦诚相对后的羞涩难言。
他不自觉红了耳尖,别开脸,闷声道:“我……”
褚亦棠盯着他瞧了一阵,大概摸清了澜聿什么心思,蓦的笑了,他回扣住澜聿的手,十指相牵,目光柔软,说不出的缠绵缱绻,末了还不忘捏捏澜聿的指根,道:
“撒娇精,这样可以了吧?”
澜聿抿着唇笑,一对梨涡漂亮的勾人,连带着眼尾那颗红痣也跟着生动起来,澜聿眼皮子浅,牵牵手都足够让他高兴好一阵。
又绕过了数片石林,在抵达东海边界时,一根足有万丈之高的石柱冲天而立,褚亦棠立于石柱下,双手结印,施以咒术,修长手指翻飞间,白光乍现,周遭湛蓝无垠的大片海水霎时动荡不止,漾开环环波浪,铺天盖地的海浪席卷而来,淹没了眼前的目所能及。
褚亦棠浸在海水中,云白袖袍纷飞,乌发随水沉浮,澜聿只微微眯了眯眼,随即又握紧了褚亦棠的手,待到再睁眼时,二人已并肩立于一片宽阔湖面中央。
入目所呈现的是一整片浓郁的白,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皎洁月华笼罩了一切,湖面静谧广阔,倒映遥远天际,一眼望去也分不清交界,只有无边无际的乳白交融,天边有云横亘,或浓或淡,连绵成遥遥不尽的玉雪山峰,不着颜色,洇染展开的浓郁素白,如坠仙境。
足下是整齐排列通向远处的平坦石阶,伫立湖水中,弯绕曲折,褚亦棠一身素衣,几乎要融进这方景色里,他先行踏上石阶,面容沉静:
“走吧。”
这是澜聿从未涉及过的另一方境地,广袤孤寂,却又美的不似在三界之中,他随在褚亦棠身侧,踏着石阶而行。
石阶尽头是湖的对岸,石壁高耸绝峭,直入云霄,这里与其他地方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寂静无声,似是被隔绝在外。
褚亦棠立于湖岸,抬眼望着眼前的石壁,神色不明,他站了片时,情绪在转瞬间被收敛进眼底,随即回过身,道:
“澜聿,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澜聿松开他的手,把食盒递给他,又碰了碰他的脸,温柔款款:
“我等你出来。”
在即将走进通往石壁后的洞口时,褚亦棠侧过脸,呼吸有略微停顿,隔着满眼浓白和澜聿对望,捏着衣袖上的暗纹,褚亦棠说:
“澜聿,等你面前那块石头亮的时候,你跪下来,磕个头,好不好?”
澜聿懵然,又看了看眼前石壁上镶嵌着的那块平平无奇的玉石,乖乖地点头应好,示意褚亦棠放心。
褚亦棠闻言缓慢松下手指,不再紧绷着神色,唇间勾起个笑,坦然转身进了石洞洞口,衣摆落在身后,像浮着的云。
石洞内是一片幽暗,与外界截然不同,这里清幽冷寂,是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过的凄冷,褚亦棠没有点灯,也不曾照明,只一路循着小路朝里行进。
在拐过最后一个拐角时,眼前不再是漆黑漫长的甬道,犹如柳暗花明般,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石榻——榻上正放着一具棺椁。
清透冰棺内躺着一名女子,身着明黄刺绣长裙,额间佩着蓝玉镂空银铃额饰,长发拢作一侧编发,发尾束绳上系着含苞待放的兰花。
容色出尘绝艳,安详而美好,再细看,那女子的眉眼间与褚亦棠几乎如出一辙,长眉入鬓,唇点丹朱,栩栩如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子的脖颈上有一道环绕着的伤口,虽被缝合的仔细,却也还是能看出端倪,额顶面颊旁也有一周缝痕,一直绕到下颌处,被隐藏的极好。
褚亦棠默了许久,站了许久,才轻步上前,将食盒轻轻搁置在榻旁,手指抚上冰棺,隔着这一层屏障,褚亦棠面色平静,良久后,才半哑了声音,唤了声:
“阿娘。”
时隔了太久,久到褚亦棠都快记不清她的面容,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来过,有关女子的记忆在漫长岁月里渐行渐远,今日一见,尘封万年的往事都随着这一声饱含思念的阿娘里破牢而出。
褚亦棠望着她的脸,默不作声,好像被思绪拉回了从前,拉回了那一个个难熬的冬夜,阿娘在寒风瑟瑟的破旧宫殿里拥着他,用身子给他取暖,蜷缩在满是蛛网的角落里,手脚都是裂口,衣衫褴褛,狼狈至极。
他发着高烧,神志意识都好模糊,唯一的触觉只有阿娘无助滚烫的泪水,女子搂着气息微弱的他,手不住地发着抖,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一遍一遍地亲吻他的额头,给他搓手,泣不成声:
“棠儿,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父君就回来了,棠儿,别丢下阿娘,求求你,别丢下阿娘,阿娘只有你了棠儿……”
岁月如梭,也只在转瞬之间,褚亦棠隔着冰棺,描摹她的眉目,纵有千言万语,也化作了一句难言的想念,心口闷闷的发疼,褚亦棠垂着眼睫,打开食盒,将带来的糕点一盘一盘摆上石榻。
“阿娘,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会高兴的。”
褚亦棠立在棺椁旁,眼眶微红,他望着棺椁内长眠的女子,声音一下被拉的好远,回响在空旷石壁内,听不真切。
“当年您和我说,让我别去做那些事,别去为您报仇,我没有听话。”
“但是您又告诉我,要我找到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彼此相爱,情真一生,我听话了。”
那时褚亦棠还年幼,懵懂天真,他还不懂什么是爱人,只在漫天落英缤纷里仰着脸问阿娘,什么叫相爱。
女子笑容温和,摸着褚亦棠的发顶,告诉他相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彼此扶持,互相包容,历尽多少磨难都不要紧,心中有牵挂,就有了念想,为着这份念想,才会破尽万难,终生都相守。
直到如今,他才切身体会了,何为相爱,何为厮守。
眼泪顺着面颊滚落,褚亦棠缓缓地蹲下身,把浑身的气力都泄干净,他抵着棺椁,像曾经抵着阿娘的怀抱一般,他不再是战无不胜万人敬仰的祝天上神,在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不再有那些坚硬的伪装,眼里的泪水再也坚守不住,滑落在地,在哽咽里一声声地唤。
“阿娘,我想把他带来给你见一见。”
“他待我很好,包容我,爱护我,从来不和我发脾气,做饭也好吃,什么都会,事事都让着我,很疼我。”
“澜聿他很好,年少有为,待我也情深,阿娘,如果你还在的话,会很喜欢他的。”
褚亦棠枕着石榻,任由眼泪宣泄,砸湿了一片前襟,他孤独了太多年,踽踽独行,四万多年的生命里,他就像长在阴暗崖壁里的花,他似乎生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人救赎,没有人陪伴,永远都无法得见天日。
澜聿的到来是他生命里从未预料到的一场变数,他以某种姿态强硬的闯进他的人生,却又沉默不语的守在他身边。
在冷泉的那晚,也是澜聿生命里的变数,可他没有退,纵使螳臂当车,也唯有竭尽全力一试。
澜聿的爱是细雨,以最包容的姿态融化了褚亦棠所有的苦难,承接了他的苦楚,他珍爱他,珍重他,舍不得他苦痛,舍不得他落泪,一颗真心浴火而来,他不求褚亦棠分毫的回报,他只在他哭泣时捧着他的脸,告诉他,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他只想陪在褚亦棠身边。
哪怕无名无份,哪怕永远都只能以这种身份,他也甘之若饴,心甘情愿。
褚亦棠是他的一切,是他的所有,是甘愿粉身碎骨也要换他两全的命中劫数。
“我爱你。”
这是澜聿终此一生,只给褚亦棠的一句承诺。
不是情到浓时的情话,是澜聿的承诺,只给褚亦棠的承诺。
人总到爱时才觉世事无常。
石壁上镶嵌着的玉石忽而发出微弱光芒,逐渐汇聚成型,白芒莹莹,澜聿记着褚亦棠的嘱托,在玉石亮后,他正色,撩袍跪下,对着面前的石壁,恭恭敬敬,端正叩首。
褚亦棠在石洞内,抬眼望向石壁,石壁外是他的爱人,是他日夜思念,牵肠挂肚的爱人
“阿娘,我要成亲了。”
这也是褚亦棠给阿娘的承诺,他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钟爱一生的人。
跨越了千山万水,来这里与她相见。
与此同时,天京上空的星河中忽而群星涌动,神祠山巍峨高耸,最上方的神祠霎时间光芒冲天,无数花瓣随之旋舞,明艳至极,灿烂至极,仿若被编织出的漫天花网,顺着星河,逐水远去。
另一座神祠也为之异动,数不尽的鸢尾花随风而去,与之交接,犹如玉桥横空,汇聚成壮观瑰丽的花海,晚霞层叠,多情旖旎,衬得花海明亮如星。
众仙皆为此景所撼,纷纷仰天惊叹,皆猜测是不是上神现世,只因神祠山最顶端的乃是祝天上神的神祠,自从上神归隐,至今已有万年之久,在这万年间,神殿从未有过今日此等异象。
正当议论纷纷之际,眯着眼看了半天的长淮却冷不丁爆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大喊,他举着手,指着其中一座壮丽神殿,难以置信道:
“那,那是澜聿仙君的神祠!”
“什么??!”
“澜聿仙君的神祠怎会有此异动!?”
“莫非,莫非是……”
那人话说一半,被自己的大胆猜想吓得猛地卡住,众人面面相觑,瞬时沉寂下来,下半句话呼之欲出,却无人敢接。
凡神有令,缔结姻缘,信物为凭。
可这样盛大的缔结场面,却是第一次见,万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起身离去时,褚亦棠回身,最后看了一眼棺椁内的女子,女子面容安和,沉眠不醒,褚亦棠却好像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说,棠儿,择夫郎如此,阿娘心中甚悦。
望自此,琴瑟和鸣,恩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