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宽城子事件6
早晨,天刚蒙蒙亮,奉天巡阅使衙门高墙外的街道上还少有行人。张作霖背着手踱着四方步沿着街边遛早儿,几名尽职尽责的警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手不离枪套,警惕的双眼扫视着周围,随时提防着意外情况的发生。
这两天张作霖的心情格外的舒畅。得知日本人和吉军发生冲突,他严令部下不准轻举妄动,只是隔岸观火地看热闹。事件不出所料地向着他预测的方向发展,等到中央政府同意了日方的要求,大势已去的吉军果然陷入极度被动之中。还没等奉军拉起架势,早已暗中投靠的表明了态度,看清局势的马上向奉军投降,吉军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和勇气。随后,高士滨和孟恩远被中央政府免职,孙烈臣顺利接任老城督军。他老张没费一枪一弹拿下吉林省军政大权,真正实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有啥事儿能比这件事儿更让人高兴的呢?这一高兴就起了个大早,准备沿着巡阅使衙门的高墙外街道转一圈儿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再高高兴兴的回去吃早饭。
另一边儿,昨天从大连赶到奉天的赵传喜怕耽误和关英的汇合也是起了个大早,没有吃早饭就匆匆赶往巡阅使衙门。从大胡同刚拐到巡阅使衙门高墙外的街边儿,几乎同时,一个卖早点的小贩挑着一副豆腐脑儿的担子从前面不远的胡同里也拐到街面上。从担子上飘过来的香味儿顿时勾起了赵传喜的食欲,他急忙亮开嗓门喊到:“豆腐脑儿!来碗豆腐脑儿!”
在寂静的早晨,赵传喜突然亮开嗓门的这一嗓子无异于一声炸雷,正沉浸在愉悦之中踱着四方步遛早的张作霖被吓得一哆嗦,后面的几个警卫迅疾把他围在中间,同时拔出配枪,拨开机头子弹上膛,枪口齐齐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张作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在枪口下愣在原地的豆腐脑儿小贩和一个穿白西装的胖子,着实被吓了一跳的张巡阅使已然明白是咋回事儿了,但心中依然是愤怒不已。他狠狠地踢了面前警卫的屁股一脚骂道:“妈拉个巴子的,你们还拿着个破枪在那瞎比划啥?赶紧收起来别在那丢人现眼了!要是刚才的喊声是枪声,等你们上来,我老张的脑袋早他娘搬家了!去,把那小子抓起来带到院儿里,一会儿枪毙。”
几个警卫挨了骂正有点委屈,听到命令立马象恶狼般扑到穿白西装的“肇事者”面前,薅着他就向衙门口的方向走去。卖豆腐脑儿的小贩见没人理会他,急忙挑着担子溜之大吉。
赵传喜已经完全懵圈了!怎么要吃碗豆腐脑儿还要被枪毙?天下哪有这么荒唐的道理?等到几个警卫扑上来拽着他往衙门口走时才反应过来。他刚想挣扎分辩,却看清面前的是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马上认命的又闭上了嘴巴。
你想和一个以前是土匪头子的巡阅使讲道理?那你一定是头一天晚上喝多了,到了早上的时候还没有醒酒。或者你想尝试着让一只猛虎不吃肉而改吃青草并且一定要成功。所以,赵传喜不再言语,只是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真他妈冤枉啊!就因为喊了一句“豆腐脑儿”被枪毙,还真是天下奇闻!关键是,还没法儿跟面前的这位爷讲理,也不容你讲理。估计到了阴间报到时小鬼儿都会笑话我!
关英刚走到街口,远远地听到赵传喜喊的那一嗓子。他寻声望去,看到了熟悉的白西装,正想走过去蹭赵传喜一碗豆腐脑儿,却见离赵传喜不远处的几个人已扭住他拽向巡阅使衙门口。关英只听到有人说要枪毙,他撒腿就追了上去,可还是晚了一步,到了大门口被哨兵拦住。面对枪口,关英也不敢放肆,只能急得大叫:“老城三宝堂关英求见巡阅使大人。”
此举果然奏效。片刻,一名警卫出来问道:“谁求见啊?咋回事儿啊?”
关英急急说道:“你们刚刚抓的人不能杀,他是日本人的买办。我是他朋友,老城三宝堂的。请放我进去见巡阅使大人。”
警卫听完没说任何话转身就回去了,只片刻便又返回来,冷着脸对关英说:“大人说了,你既然是刺客的朋友,枪响以后可以进来。但是,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不然,连你一起枪毙。”
关英当场愣在原地,虽然很想追问一句赵传喜怎么就成了刺客了?但面对枪口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地选择闭嘴。急火攻心之下悲从中来,眼中不禁闪现出泪光。他现在是真的后悔叫赵传喜来奉天了,一封电报成了催命符,事儿还没办就丢了性命。现在就算是近在咫尺,自己却无力回天。
院内,赵传喜被带到大门里侧面小花园的一面土墙前。张作霖对警卫队长耳语几句之后,队长随后吩咐几个手持长枪的警卫在赵传喜面前几米处站成一排,等候命令再举枪射击。
土墙前,已经木然的赵传喜没有被上绑。他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的几个面无表情的士兵,心中早已变得坦然。心心念念的大仇关英帮他报了,刚刚被抓时他看到关英跑了过来,现在应该是被拦在门外。但他相信,这个时常跟自己耍无赖,在自己需要帮助时却又总是倾尽全力的似亲人的哥们儿一定能给他收尸。乱世当中还能明确知道有人为你收尸并带回家,已经不算遗憾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早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关英,儿孙自有儿孙福吧!不想了……
他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警卫队长的口令:“全体都有——上弹——举枪——预备——放——”
“砰——”
随着几支枪的齐射之后,赵传喜“扑通”一声瘫坐在地。同时,门外的关英也被允许进院。他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几步就冲到不远处的土墙前,蹲下身抱住了闭着眼坐在地上赵传喜。做为有着从医经验的医生,关英却瞬间感到了不对劲儿——身上没有伤没有血,身体温暖呼吸均匀,除了白西装脏了一切正常。他心中一阵惊喜却也充满疑惑,迅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踢了赵传喜一脚。赵传喜吃痛之下睁开眼睛,这才猛醒地摸摸胸口和脑袋,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还活着!他比关英更加充满疑惑地用茫然的目光望向眼前的众人。看着赵传喜一副蒙圈的模样,一直绷着脸的张作霖此时却开心地乐了:“妈了个巴子的,你刚才吓我一跳,这回我也吓你一跳。扯平了!”
然后一挥手,刚刚用空包弹开枪的几个警卫这才忍住笑退了下去。此刻,赵传喜就是再笨也明白是被作弄了!他真是欲哭无泪,心中一阵哀嚎:我不就是喊了一嗓子吓着你了吗?那也不至于这样找回场子吧?你是东三省最大的官儿,咋还能这么无赖呀?真是比关英这小子还无赖,比他还缺德!苍天呀!大地呀!我咋净碰见这样的人啊?
与赵传喜不同,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作弄的关英禁不住冲巡阅使大人挑起了大拇指。真是世道轮回,自己总是要在占着一分理的情况下才耍无赖和作弄人,这位张大人可好,就是这么不讲理的耍无赖和作弄人,让你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完美!
乐够了,玩儿够了,张作霖冲刚刚站起来满脸哭笑不得表情的赵传喜挥挥手:“没事儿了,喝豆腐脑儿去吧”
关英急忙行礼说道:“大人请留步!”
张作霖咧开嘴又乐了:“嗯?你小子不服气?”
关英微笑着再施一礼:“在下对大人随意而出的计谋只有佩服!是另外有事儿找您。”
接着,他加快语速的讲了来奉天的原由。这下,轮到张作霖有点哭笑不得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妈了巴子的!这个老裴呀!送我点东西还是抢来的,这被抢的还跑到这儿要收条。这他妈成啥事儿了!”
稍一思考,他又豁然开朗:“你回老城找孙烈臣,就说把药材送我这儿来了,还打个屁的收条啊!”
关英一头雾水:“孙烈臣是谁?这事儿跟他有啥关系?找他好使吗?”
也难怪关英说出此言,他还不清楚孟恩远被中央政府免职,老城督军已经换人了。
张作霖被气乐了:“孙烈臣是现任的老城督军,归我老张管,你说好使不好使?”
关英这才知道孙烈臣是老城督军。但他仍然摇摇头:“大人,在下是要给督军府后勤处办差的人交回执,如果直接找督军就不用交回执那属于徇私,不合规矩。那样的话,三宝堂和通达货栈也甭在老城做买卖了。再说了,在下也不能空口无凭地去找孙督军,您总得出个凭证吧?绕了一圈儿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儿,还不如直接开个回执简单。”
一番话说得张作霖频频点头:“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不错,倒把我老张教育了!这按规矩办的事儿不能瞎整。也难得你小子不利用这个机会和孙烈臣攀关系,就凭这一点,我老张看好你。不过……”
他依旧是哭笑不得颇有点为难地摸着后脑勺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这老裴抢来的东西却让我老张开收条,这不成了他偷完驴让我老张拔橛儿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一个6、7岁的孩子从正房转角处跑了出来,一个下人在后面紧张地边追边喊:“小祖宗呀你慢点!”
那正是张作霖的一个小孙子,淘气的孩子“嘎嘎”笑着一路奔跑掠过土墙前面,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绊在花园道边的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狠狠地摔了出去,手臂登时被地上的石块儿尖角划开一个口子,鲜血立马涌了出来。疼痛之下又见了血,孩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事起突然,后面的下人吓得脸色煞白,慌忙上前拽起了孩子,众人纷纷围上去,抱起孩子大喊着医生。张作霖却出奇的冷静,他颇有些无奈地训斥道:“卡个跟头就大呼小叫的,就这点出息?瞎吵吵啥?这跟前儿不就有大夫吗?”
说完一指关英。警卫这才想起来这位是老城三宝堂的坐诊大夫,急忙把孩子抱了过来。关英自然地把手探入怀中,想掏出随身的金创药给孩子治疗,却停顿一下之后分开众人跑向花园,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采来一个圆球状的褐色植物,轻轻扯开之后把里面的粉状物扑在孩子的伤口上,立马止住了血并快速地从衣襟上扯下一条布包扎好。然后对一脸紧张的下人说:“没事儿了!伤口定嘎巴儿以后就不用包着了,这几天不能见水,好了也不会有疤。”
周围的人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眼睛里都露出看神仙的目光:怎么眼前的大夫和他们见过的大夫不一样,随处找的东西都能当药用,还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关英要的就是这效果。刚刚准备拿金创药之际,他瞥见花园的地上有几个常见的马粪包,立马改变了主意。他就是想加深一下自己在张作霖心中的印象,日后如果有机会再见面,让他还能想起来。这世道,机缘巧合之下接触到东三省最高的军政长官,不好好利用机会让他记住自己岂不是极大的浪费?
他微笑着向众人普及医学常识:“你们也不用惊讶,这是一味中药,叫马粪包,学名叫马勃。山里的孩子都认识,城里的人却是少有人知道。这巡阅使衙门里还能找到这玩意儿,看来这儿还是块福地。它和薅枝一样,止血、消炎、杀菌,可以单独做为治疗外伤的药使用。花园里还有几个,采回来留着吧,别浪费了!”
一番连捧带教的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佩服不已,张作霖更是连连称赞:“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真不错!肚子里还真有货!我老张也认识这玩意儿,小时候手脚划个口子也知道拿它止血,今天才知道是上好的药材。我老张向来看得起有真本事的人,这收条我老张给你开了,拔橛儿就拔橛儿吧!。回去告诉孙督军,就说你是老张的朋友,药材送错地方了,有了收条就别为难你了!开完收条赶紧喝豆腐脑儿去吧!散了!散了!”
拿到回执从巡阅使衙门出来,关英笑着问赵传喜:“赵兄,还喝豆腐脑儿吗?”
赵传喜撇着嘴头摇的象拨浪鼓:“别提豆腐脑儿,一提我就哆嗦。这个张巡阅使比你还无赖,比你还缺德!还笑呢?你不是一样被他作弄了吗?总跟我耍无赖,总换着样作弄我,这下你也遇见高手了吧?”
关英依旧笑着点点头:“是啊!山外青山楼外楼,高人之外有高人啊!这个巡阅使大人虽然难成帝王,但一定会是一方诸侯,一代枭雄。”
赵传喜不置可否:“可据我所知,他始终在和日本人合作呀!”
关英提醒道:“这我知道,但这么长时间,这个巡阅使大人吃过亏吗?小日本占过他便宜吗?”
赵传喜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还真是的,小日本还真没占到他啥便宜!”
关英拍了一下赵传喜肩头:“这足以说明,巡阅使大人实际非常聪明,他也极会借力,所以我说他一定会是一代枭雄。”
说完,他拽着赵传喜认真地说:“我一定要陪你喝碗豆腐脑儿,如果不是你想喝豆腐脑儿,这回执还说不定要废多大劲才能开出来。你居功至伟,豆腐脑儿也居功至伟呀!”
赵传喜无奈地苦笑,关英则开心地大笑起来。一旁的行人见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边走边笑,都投来了看神经病似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