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堪受制
那一头的温府,温母瞧见这一幕,心里一突。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良儿,他们是,西戎人?”
温良沉默了一会,还是抵不住温母的询问,沉默着点头。
温母一听这话,顿时脸色煞白:“他们送来这个做什么?”
她步子有些急,三两步上前打开红木箱,却被里面的珍宝闪了眼:“这,这——”
温母抬头,不可置信:“这是婚嫁的规格?!”
温良早就知道瞒不住她,却也没想到这消息会这般快的便被她知晓。
他脑袋有些疼,手抵住额头:“倒也学了中原的礼节,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之幸。”
温良说完这话,眸子一暗,吐出一口浊气来,终究是不再说这种话了。
“你这话……是,是何意?”温母双目瞪圆,写满了迷茫。
“娘,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本想笑笑,却只能扯出一个哀默的弧度来:“儿子也该为温家做些事了。”
温母虽软弱,可毕竟做了世家主母这些年,一下就明白了什么。
她张了嘴嗫嚅了几下:“陛下,陛下是”
温良深吸了一口气,斑驳日光倒影在他侧脸上,他眉眼噙怅,淡淡说道:“良儿不久后,便再不能恭侍双亲了。”
温良话说至此,便不再多言了,如今的话,已经能够让温母在心里有数了。
“什么?!”
温母听完温良的话,顿时唇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像是失了依靠的菟丝花一般,似要直至坠入淤泥里去。
温家有从龙之功,百年世家,更是数代皇后的母家。
温良可是温家这小一辈里年纪最浅的。
西戎落魄荒芜,野蛮低俗,便是普通中原人去了都受不了。
陛下,他怎么能!怎么能要自己锦衣玉食的儿子作践身骨,沦落成帷幔下的取悦之物!
可怨怼又如何,圣旨已下,抗旨便是满门末路。
温母的气血像是被抽空,再无力思考。
方才一下将这件事与母亲说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究竟缓不缓的过来。
想起这些,温良还是有些心悸的。
温良将伺候的人尽数遣走了,只留下自己一人,在曲折的长廊便倚着,寂静深夜里,露水缓缓滴落,砸出声响。
他手里捏着一个信封,里面夹着一枝桃花。
桃花比情谊。
这是西戎王差人送来的,可就算是温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被加封的和亲郡王身份,只是一个摆设吗?对两国关系没有丝毫的进展,自己这种身份,便是连质子都担不上。
若是以前的温家,以这般礼节迎亲还好说,可是如今的温家却是人人都恨不得踩上一脚的。
他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况且,京城中约莫还没传开这个消息。
那西戎王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被册为和亲郡王了呢?又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中原婚嫁习俗摸透,再大张旗鼓地将这些东西送来温府。
温良不愿再想这事,揉了揉眉心,他眸子轻垂,淡若春水,可里面却满是惆怅。
怎么办。
难道他真的要什么都不做,就这般安安分分嫁去西戎吗?
那母亲该怎么办,尚在牢狱之中的父亲和小叔呢,还有生死未卜的兄长。
温良感觉自己肩上仿佛压着一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不费丝毫的力气,便能将他贬入尘埃中,将他所有的傲骨一下压垮。
先前是温家的富贵将他迷住了眼,如今,受了温家这么些年的好,却做不出一丝能为温家有利的事。
温良越想,指尖便越抠的紧,生生要把自己手心上的肉刮下一节来。
忽然,他背上一重。
温良转过头来,发现是温母替她披了一件外裳。
温母眼睛有些肿,周边还红红的,一看就是来之前又躲着哭过了。
她拍着温良的后背,声音微颤,却万分轻柔:“良儿,娘对不起你”
她轻轻唤着温良的名字,温柔而缱绻,落在料峭春夜里,叫人有些心碎。
温良心里有些发苦,他握紧温母的手,有些凉,便将她给自
己披上的外裳再给她披了回去。
“娘,儿子不冷。”
他还不及冠礼,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介于幼稚和成熟之间仿徨的年纪,可一夜间却有了长大的思量。
温母絮絮叨叨了许久,最后才满是压抑地说出:“陛下,他怎么能如此啊!”
当初温家,可是举全家之力一道把他送上太子之位的。
如今却
温良阖起眼睛,像幼时一般,靠在自己娘亲的怀里:“娘”
他不想离家,不想去和亲,不想嫁给那个外人皆说粗莽无比的西戎王,更不想成为胯下玩物遭此屈辱。
只是,他无法选择。
温良想起今日早晨,他心中所敬仰之人,那个相貌隽永的新帝,高坐明堂之上。
他向温良承诺:“温良,若你和亲,朕保温大人不死。”
温良不解,愤恨,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却又无可奈何。
他记得自己抬起头来,对上那一双狭长的凤眼。
“那陛下定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新帝垂眸,神情淡漠:“这是自然。”
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温良缓过神来,看向眉头攒紧的母亲。
他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娘,您说过,良儿是有福分的。”
这话是当初一个云游四海的落魄和尚说的。
温家善接济穷人,当和尚化完缘后,看向前来巡视的年幼温良,点着他额头说了一句。
“此子之后必有造化。”
温良只当这是句戏言,可温家上上下下,却当真了。
温母抬起头来,看向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儿子。
温良年纪不大,涉世未深,可这些日子来,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他肌肤细腻的小脸上,眼下乌青隐隐若现。
温母有些心疼:“良儿,可以和陛下说,咱们什么都不要了吗?”她握紧温良的手:“温家百年家业咱们不要了,等你父亲小叔出狱,咱们就去寻你兄长,天涯海角,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块便好了。”
温母颤巍巍抬起头来,像是在期许:“可以吗?”
温良喉咙发涩,他何尝不想这样。可他是温家目前唯一尚存的可能,受了温家二十年的恩惠。
如今,也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他拍了拍温母有些发凉的手背:“娘,良儿自会有造化的。”
温母听见温良的话,也知晓了他的决定。
她哑着声:“良儿,定要平安。”
这话一出,温良藏了许久的情绪忍不住地支离瓦解,他心搅成一团,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自己母亲了。
等过了很久,他才闷着声说:“娘,儿子定会再回来见您的。”
一定。
新帝圣旨,晋封温良为郡王,和亲西戎的消息一下传遍了整个京兆。
平日里与温良不和的贵胄躲在极乐坊里醉了半宿,可与她亲近的清君子却成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哎”方如玉坐下来后,茶没喝一口,却平白叹了好几口气。
他抬头,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温良,心里满是怜惜。
如此清冷俊逸的京兆雅爵,怎么就送给了那西戎人了呢!
方如玉父亲是大将军,早几年交了兵权回京赋闲,虽不如以前风光,却三世同堂过得快活。
温良自小便与方如玉亲近,他二人一个性子寡淡,一个嫉恶如仇,却比世家中其他明里一套背地一套的公子们好上太多了。
“温良,可还有其他法子?”方如玉忍不住地开口,纵使他知道自己这话与说了也无益。
温良只淡淡一笑:“你怎么同我娘似的,瞧你,再这样嘴角又得冒泡了。到时候,可没人给你煮花茶消消火了”
他说完这话,心里也不由生了郁气,只是过了一会温良便也同自己和解了。
温良看向方如玉,挪到了他身旁:“新帝是个有主意的,温家先前的路子,是走岔了。日后如何,我也不过多在意了。”
“只是”
温良抬头,将袖子掀到了手腕处,他皮肤白皙,可手腕中有一个暗肤色的疤却额外引人注目。
这是他幼时救下方
如玉时受的伤。
温良目光里带着严肃:“阿玉,我温良这些年来从未因事求过你。今日我便胁恩求你一件事。”
温良的话让方如玉顿时有些慌了神。
只是他清楚自己这个世交的脾气,他抿了抿唇,郑重点头:“你且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会应下。”
温良握紧了他的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我担忧我母亲,陛下应允过我,若是我安分嫁去西戎,他便放我父亲小叔一条生路。”
他嘴里有些泛苦:“陛下一言九鼎,我信他不会欺瞒我一个和亲西戎对他没有丝毫的人。”
“可我还是担忧她受不了我和兄长不在的刺激。”温良抬头:“若你平日里得了空,可多来温府陪陪她,只说说话便好了。”
方如玉听到这话,顿时感觉有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心,他胸/膛微微起伏,等过了许久,他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方如玉才缓缓说道:“好,我答应你。”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温家不得新帝看中,若是平常人早该敬而远之了。
可温良待他不同。
不仅是幼时的恩情。当初方如玉有个未婚妻,还未过门,便闹出个私生子来了。
若不是温良的兄长偶然见到,同温良说了一嘴,再由他告诉了方如玉。
那方如玉如今怕是已经娶了个火盆回来。
他方如玉向来不与其他人一般畏畏缩缩不成气候。
既然答应了温良的事,他定会做到。
方如玉抬眸,反手握紧了温良的手:“你放心,我定会将大娘当我干亲一般对待的。”
他的话在喉咙间辗转了一番:“只是温良,你定要平安。”
平安,这句话母亲也同他说过。
温良眸子微微垂下。
他应道:“好。”
方如玉走后,温良一人独坐在长廊之上。
小侍走上前去,替他披了一件外裳。
“绵儿。”
温良轻轻唤了她一声,小侍眨了眨眼:“少爷怎么了?”
他有些怅然若失:“我是不是有些对不住阿玉。”
绵儿轻轻“啊”了一声:“方公子与您是旧识,两家速来交好,来往间也是正常。”
温良知道她这是在宽慰自己,她勉强一笑:“可连母亲娘家,如今都避之不及,方家又何必淌这趟浑水呢。”
他声音淡淡的:“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绵儿知道自家公子是个有主意的,便只低头陪在他身旁,不再多说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温良便没再将自己闷在这件事里头不出来了。
毕竟如今,给他的时间已经不久了。
温良抬头:“绵儿,把之前刘富给我的那东西带上。”
绵儿一顿,心里忽然有些不安的预感:“少爷?”
温良眼神犀利,瞥了她一眼,声音不容置喙:“快去。”
绵儿只得应下,小碎步地往外走。
温府马车停在了京兆最大的首饰店前。
来往行人见了都是一惊,随即指指点点。
“你瞧你瞧,这温家公子也真是心大,整个温家都要完了,他都要嫁去西戎了,还来翡玉阁买东西。”
“啧,你也说人家都要去西戎了,还不乘最后的日子好好享受一番,等到时候到了西戎啊,男子气节没了,尊贵待遇没了,什么都没了。”
“诶,你说的也对,只是造孽哦,以前这京兆第一雅士如今,哎”
琐琐碎碎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绵儿有些担忧地看了温良一眼。
却发现他脊背挺得笔直,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等发现绵儿看向他时,温良还带着笑意:“无事,随他们说去吧。”
绵儿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里碎成一瓣一瓣的:“少爷,奴婢想同你一道去西戎。”
只是她这话一出,温良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不行。”
他声音严肃,满是坚决。
“你要替我照顾母亲,把这温府上上下下打理好。”温良盯着她的眼睛:“绵儿,这府里我只信你一人了。”
绵儿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却见马
车一停,温良开口:“别多说了,下车吧,时间紧,还要赶在日落之前回府呢。”
绵儿也知道温良今日来是有要事的,于是她便把想说的话尽数吞入腹中,只点点头:“好。”
这翡玉阁有温良的一份,掌柜的是他十三岁那年救下的妇人。
不过这事,除去温良,只有温大人知道,便是温母都不得而知。
温良从小便知道,温氏与旁人不同。
他费尽心机,手底下的人如同一张暗网一般,布满整个京兆。
只是却没想到新帝如此决绝,竟不给他留在京兆,留在大齐的机会。
温良吐了一口浊气。
既然他要走了,那必定要举他所有能力,将温家安安稳稳地,全部都保下来。
温良踏进翡玉阁里,便有无数的目光向他投来。
探究,鄙夷,嘲讽,蔑视。
反正无一掺杂着友善。
温良也不管他们,左不过都是往日想来巴结他,却拒之门外,如今见他落魄一个个都巴不得上来踩他一脚的人罢了。
当初他接下那明黄的圣旨时,便早就想到了现在的场景。
他缓步上了二楼,掌柜瑛娘一惊,忙走上前来。
她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将温良引了过去:“公子,您怎么来了?”
温良话不多说:“替我办件事?”
瑛娘疑惑:“何事?”
温良去了她茶室换了一件素得丝毫不打眼的衣裳,还随手拿了一顶帏帽:“替我守着这里,莫要叫人知晓我走了。”
瑛娘一看他这副利落的打扮,就知道温良怕是要躲着一些人出去了。
她点头:“好。”
瑛娘消息灵通,自然知晓温良要和亲西戎的消息。
只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商人,就算有泼天的富贵,在这件事上却毫无帮助。
瑛娘抬头,看向粗布衣裳都遮盖不了高贵气质的温良:“放心,此处有我。”
温良自是极其信任她的,否则也不会特意来这避开那些人的耳目了。
她知晓,宫里怕是一直有派人在她身边。
先前方如玉的事也逃不过明堂之上那位的耳朵。
可,先前她拜托方如玉的只是她的娘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今更是连娘家都无所依靠的妇人。
新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过今日,他出来的目的,却不仅仅于此了。
绵儿小碎步上前,牵住他的衣袖:“少爷,奴婢也想去。”
温良摇摇头,目光坚决:“不行,你在这守着。”
他见绵儿还想说些什么,温良便叹了一口气:“我一个人在外,便是被人发现了也好躲过去。可若是带着你,不说别的,若是这儿瑛娘一个人抵不过,该怎么办?”
绵儿眉头攒得紧紧的,看向他时满目都是担心。
温良笑了笑:“放心,你家少爷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时间不多了,只看了瑛娘一眼:“帮忙照看好她,我便先走了。”
瑛娘点点头,目送温良往后门去了。
而一旁的绵儿扯着帕子,恨不得随着温良背影一块走。
瑛娘转过头来,便是看见这样一副场景。
她笑了笑,宽慰道:“你家少爷不是平常人,莫要担心。”
绵儿张了张嘴,却又立马阖了嘴,默默叹了口气。
这叫她如何不担心啊,毕竟她家少爷这次去的可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鱼龙混杂,甚至让达官贵族都退避三舍的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