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与病
坐在工程车里，穆子逸好几次想挑起话头，都被瑾辰截断了。
无奈至极，瑾辰掏出了小挎包里的一块防窃听设备构件，又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子逸才终于夸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谁知道工程车会不会被监听呢？不安全！
两人踏踏实实认真工作，效率就也挺高的。如瑾辰所料，几个坎儿井的点都选好了，晚上瑾辰把施工图画好，明儿他们就可以正式开始施工了。
在他们与种树组会和的路上，瑾辰的通讯器里传来了那个清泉叮咚的声音。
“瑾辰，你倒是有些小聪明。指定让你挖渠，你还使唤上了别人？”
“方中尉，这本就是团队协作任务，且不论大家都是真心想帮我，按时保质完成任务不才是最重要的？请您分清轻重缓急。”
“呵呵，你倒是还知道轻重缓急。你们虽才来这军营，却也该知道，听从命令，才是军人的天职。”
一声轻叱，然后就，挂断了。
“方承风？”穆子逸做了个夸张的口型。
瑾辰点点头，“叫我们听从命令，点名要我自己挖水渠。”或者，也隐含着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守好自己本分的意思……
“笑死，你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又开车又操纵设备呢，他是没常识吧！”穆子逸胆子挺大，叫得很大声，似乎就想让他听到一样。
“大师，你不要怕，明儿我还陪你一起，我才不怕他！”
“你是真想陪我，还是不想吹风沙？”瑾辰调侃了一句，“不过，之后还是小雅和我一起挖水渠就行。”小雅就是崇文军校的女科学官。
“嗯，也对，我去种树比较好。”穆子逸也是明事理的，点头表示赞同。
结束一天劳作，众人坐在车斗里，乱七八糟瘫着。
“沈班长这是怎么了，催催催的……”崇文军校的机械师小声嘀咕。
他很悲伤，本以为明天可以躲车里歇一天了，没想到瑾辰说了方承风的指令……想到明天以及之后只能继续种树，他倒不埋怨，只是悲悲戚戚窝着。
瑾辰和傅若雪肩并肩靠在一起，也不说话，就静静地望天。
这里没有星网的中继站，星网信号近乎于无，众人也难得过上了断网生活。开始确实非常不适应，总是对着加载页面发愣，待了几天，体力劳动了几天，竟然也慢慢习惯了。
驶过炊烟袅袅的居民楼，没有看到那个小少年的单薄身影。
原来竟是在喷泉边。
一些居民边退边躲边拦，那个尽力抱着怀里的小萝卜头的小少年身边一圈真空地带。
“喂，小杂种你别瞎来，这是圣泉，弄脏了你死也赔不了！”
小少年也不说话，就又跪下了。
喷泉边护着的那堆村民看小少年这幅样子，便小心地保持距离围拢上去。
叉着腰开始破口大骂。
“死了就死了呗，活着也是受罪！”
“你干嘛不和你那该死的爹娘一样，也出去找什么救援？死也该死在外面！”
“村主任一定要送你们粮食，我们也都默认了，已经很好了，你们还想我们怎么样？我们走？把村子留给你们？”
“能不能不要祸害我们了……你们已经占了村子边缘那么多地方了……我们也不想死啊！”
小少年就只低着头，颤抖着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妹妹。
几个村民远远看工程车驶来，怒气一起，竟然也上前拦车。
“你们不是联邦军人，要保护我们的吗？”
“这些得病的乱跑，你们不管吗？不是你们说的要隔离吗？”
“算了，也都是闻着好处来的，什么帮助我们，搞不好真像我说的，风口那儿有宝藏！”
啧，沈云横只得停车，听这些村民口不择言起来，不回答第四军班长的叨叨，只板着脸命令一般说：“你来开车，带他们走，回村委会，有什么不对马上联系上峰！”
第四军班长被吓了一跳，他巴不得走好吗！沈云横主动下车处理闹事，他急匆匆挪到驾驶位，趁着拦车的人走开，一脚油门就走。
沈云横来不及说什么，工程车就开走了，看着他的这四个队员，一脸无奈。
“你们下车干什么？”
“帮助班长维持秩序！”傅若雪和齐悯说着就开始摊开双手让围观村民们退后并冷静一下，避免事端升级。
瑾辰蹲下，静静看着小少年，“你妹妹生病了吗？我是科学官，懂治疗，可以让我看看吗？”
小少年抬起来头，眼神初是那般犀利如小兽，满是愤怒。看着瑾辰毫不动摇的平静如水的眼睛，他慢慢悲上心头，眼中盈满了泪，点了点头。
穆子逸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苦口婆心和村民们讲道理，虽说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村民们，大家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都是一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生病了，很可怜，对不对？谁都不想得病啊，你们不想，他们也不想啊！”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这个病吧，它是可以控制的！”穆子逸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对对对，可以控制的，不然我们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呢？因为要研制药啊！”
沈云横想阻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蹲下来和瑾辰一起查看少年的妹妹。
瑾辰听到穆子逸说“药”，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小少年和围观的村民，发现他们眼中都忽然燃起了一种带着希望的火苗。
果然啊……病不是关键，药才是……之前有多么痛苦，多么生不如死，药这样的希望才显得愈发可贵，愈发是拼了命也要伸出手触碰的信仰……
很老套的骗局，但是局中人还是忙不迭喊着哭着扑着跳进去，哪怕万劫不复。
瑾辰扪心自问，如果她还在荒星孤儿院的时候，有人这样和她说，这个病，有药，她大概也会相信吧，付出任何代价，她也会愿意吧……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李君慕。
“你妹妹是病毒性脑炎，是病，有药，可以治。”瑾辰这样对小少年说。
这句真的是实话，但是瑾辰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个帮凶一样。
就算是现在，不是所有病都能有药的，也不是所有病都可以被治愈的。
还好啊，她终究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不需要时时刻刻面临“医学仍然有局限”和病人与家属们“来了医院病就必须得治好”这样的困境。
没想到，为了保护基因缺陷者而严格控制的基因缺陷检测技术，反而会被不法分子利用，创造出更多的“基因缺陷者”来。
联邦历史上三次大的内部叛乱事件，某种意义上说和“基因缺陷者”都脱不了关系。
联邦历51年的第一次反叛军事件，说是反对派妄图夺权而对多个星域的议会大厅和军事要塞展开袭击。其实反对派之所以被称为反对派，反对的就是当时的当权派的一切决定，没有什么道理。所以连当时当权派的对第三次接触幸存者的严格管控政策也是反对的，他们宣扬那些幸存者是英雄，不该被幽禁至死，他们的后代更应该被优待，积极鼓动起了舆论的支持，让当权派颜面扫地。两派这才真正撕破脸皮闹翻。
反对派一直企图树立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的形象，大书特书“基因缺陷者是联邦的英雄”，获得了民众的支持，所以袭击也被美化成是为了自由而抗争。他们甚至将一位第三次接触的幸存中校推上了“代议长”和“魁首”的地位，名为启明星、实为傀儡。各地民众自发维护，当权派镇压就不顺利，这场反叛军事件迁延了足足二十年才算彻底清除。
反对派不算什么好人，利用基因缺陷者引起民愤，也只是为了达成自己夺权的目的。当权者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初衷只是为了控制这个疾病，但后来为了一劳永逸也采用了高压灭绝政策，一步步出台众多严苛的针对基因缺陷者的法案，一步步引导民众对基因缺陷者和宇宙射线产生恐惧，并根深蒂固。
积怨日深，这便直接引发了联邦历142年的第二次反叛军事件，基因缺陷者们扯着大旗呼喊着起义，要用暴力手段为自己夺得应有的平等权利。
烽火连天，相互厮杀，越来越多的基因缺陷者们加入混战。三年之后，其实也是起义的基因缺陷者死得差不多了，毕竟基数在这儿，听说还有些基因缺陷者内部的分歧，这场战争才平息。
也是因为此时异兽大军忽然进犯，人类搁置了异议，一致对外。联邦政府为了维护剩余的基因缺陷者和普通人的关系，大力宣传天下一家，甚至将第一次反叛军反对派的那些“基因缺陷者是英雄”的言论又翻了出来。然后一步步取消高压灭绝政策，改为中立政策，但仍是保留了新生儿测序的要求。
联邦历245年的第三次反叛军事件是当时人工智能技术高度发展下智脑产生灭绝人类意识而异化机器人组建机械军引起的战争，漆雕玹他们参加的第一次五校联赛也模拟了那次战争最终攻陷大本营的决战的一小部分。
看起来和基因缺陷者毫无关联，但是瑾辰总隐隐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两年时间人类取得全胜之后，联邦议会又确立了众多优待基因缺陷者的政策，废止旧案，不再强制新生儿测序。似乎在这次战争中，基因缺陷者终于和当权者站在了同一边吗？
真的只是机器人和人的战争吗？还是说，机器人之后也有人类。
基因缺陷者和普通人之间，这样复杂的纠缠了近三百年的矛盾，她，可以化解吗？
瑾辰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