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宴绥担心嘉回不适应水上的颠簸,特意在洛阳买了个顺眼的小丫头,留下来照顾嘉回的日常起居。他与底下人交代好了注意事项,又确保一切收拾规整,并无不妥后,才出来与嘉回叙话。
小姑娘站立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面上未施粉黛,头上更无一根繁杂珠钗,干净得仿佛是刚出水的芙蓉。虽身着最为普通的素色布衣,却也难掩其胜人之姿,她老说自己不过普通之貌,可宴绥瞧着,倒丝毫不输壁画上的神女。
她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一笑,便把周围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宴绥恍惚着靠近,穿过层层人影,与她在人声鼎沸中对视。
“都弄好了?”嘉回见他走近,仰头笑着问道。
宴绥“嗯”了一声,回道:“吃的喝的,还有你常用的,我都搬进了船舱里,如果找不到就问丫鬟。路上有什么不舒服的也要及时说,不要一个人藏着,在你房间不远处有个夫人带了随行的大夫,若是感到不适就叫丫鬟去请人过来看看;要是偶尔想换口味了,可以跟掌事的说,他们带的厨子会做大梁各地的吃食,只要不是特别偏的菜式,应该都能得到满足,这我打过招呼了的,不用觉得为难;另外还有钱两银票,我都装好放在匣子里了,身边有些钱财好办事,要是看到喜欢的货物就直接买下,不用省着,如果自己不方便就叫丫鬟去,或者叫船上的伙计,另外给些赏钱就是。”
“船上人员比较简单,我都查看了一番,除了商家一行人,便是一些要往南去的旅人,其中还有一些回家省亲的妇人,都是普通的百姓人家,没有什么大碍。在舱里要是无聊就出来活动活动,跟周围的夫人说说话,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
“姜文修吩咐了人去江宁码头接应,你一下船便可看见。我会晚些时候再去与殿下汇合,最多不过半月,殿下放心等着就是。”
他一口气叮嘱完了所有事,不仅衣食住行面面俱到,还怕嘉回一个人孤单寂寞,细心叮嘱周围的夫人们帮忙照拂一二,他本就长相英俊嘴也甜,哄得各家娘子们开心不已,连连点头答应。
本以为男子大多如元漾那般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可宴绥偏偏反其道行之,比嘉回殿里的宫人们还要心思细腻,两人不过才到码头一个多时辰,他就利利索索收拾完了所有事。
嘉回顿时觉得,带宴绥出来才是她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可我刚刚听小二说,你把所有东西都搬出了客栈,连些随身之物都没有留,万一路上需要,周围又是荒郊野岭的怎么办。”
“我独行惯了,不方便带上那些。”宴绥笑盈盈地望着她,“一把剑,一匹马,几块炊饼,我也能顺顺利利地到达长安,男子本就无所畏惧,又不像女儿家那么娇气。”
“那也不能不带银子啊。”嘉回皱着眉头,嘟囔着说:“这个你拿着,万一有需要的地方还可以救急,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放着也是多余。”语罢塞给宴绥一个荷包,那是她先前趁他不注意,偷偷带在身上的,就怕他一股脑全把东西留下,独自离去,所以留了个心眼要交给他。
宴绥没有直接揣入怀中,而是伸指捻了捻荷包上方的纹绣,针脚有些凌乱,走线略显促急,不出意外应是嘉回自个的手艺了,“那就多谢殿下相赠,我会好好收着。”完了他又看见远处挑着扁担正走街串巷卖吃食的货郎,轻笑一声问:“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无论何事,只要我能办到。”
说起来两人自幼时相识,便几乎是日日见着,分开最多的时日也只有宴绥休假回府后的那几天,如今乍一分开,嘉回忽然觉得有些悲伤春秋起来:“没有,只要你能顺利归来,旁的我什么也不在乎。”顿了顿,她又调皮道:“不过长安秋日浓,我们走时,宫里的桂花开得正好,用来做糕点最是美味不过,你下次离开时帮我买一份桂花糕,要最甜的那种,我还没有好好尝过宫外师傅们的手艺。”
嘉回说的笑弯了眼,逗起宴绥的心情也跟着舒展开来,“还有千层糕,藕粉糯米糍,如意枣和什锦蜜饯,殿下也喜欢的。”
“嗯。”
说完两人面对着相视一笑,仿佛分别不过暂时,一切都为着未来的美好做铺垫。
于是宴绥又把嘉回肩上的披风拢得更严实了些,搀扶着她上了甲板,再三两步跳到码头,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挥手让她快些进去。
这时船工的吆喝声响起,催促着旅人远去,码头上的人汇集在一处,与船上的亲人告别。
嘉回站立在甲板上,手扶着面前的护栏,也轻轻挥手与宴绥示意,她说:“万事小心,不要逞强,如有困难,务必先保护好自己。”
可是人多嘴杂,她说出的话瞬间就被嘈杂的交流声给掩盖住了,宴绥只见她一张一合的唇瓣,并未听清她话里的含义。
轮船继续扬帆启航,由北向南,顺风顺水,还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隐约瞧不清岸边上的行人,嘉回细细辨别,才在一堆人影中,看到宴绥随风而荡的衣玦。
河面大风骤起,她的眼睛生疼,一抹酸涩之感油然而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这情景渲染的。
身后丫鬟走近唤道:“外头风大,姑娘进屋吧,郎君走时交代过,让我务必看着你少吹寒风,姑娘也要多注意一下自己身子。”
“好,你带我去舱里坐会儿吧。”嘉回搭上小丫头的手,边走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哪家府里的下人。”
“我叫七夕,是郎君刚从牙婆子手里刚买下来的,还没有进府服侍过主子。”
许是害怕嘉回不满,小丫头急忙解释道:“但我从小洗衣做饭,砍柴喂猪食样样都会,姑娘别嫌弃我手脚笨,也别赶我走。”
“我这里用不着你砍柴喂猪食,只要简单会些端茶送水和铺纸研磨就行了。”嘉回拍拍她的手,温柔道:“剩下不会的没关系,慢慢来,有不懂的就问我,我来教你。”
她像是在与家中姐妹说话,温和得一点也没有主人家的架子。
七夕看得痴了,眼前的少女跟之前冷脸教训她的郎君丝毫不同,既温柔娴静又貌美丽质,举手投足间还带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大气优雅,比之她前十六年看到过的小娘子们还要端庄俏丽。
而她就就像是小鸡仔见了白天鹅,对比着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我都听姑娘的。”
——
宴绥这边送完嘉回,也赶紧回了客栈,解下马匹,翻身上去,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直冲长安而去。
相比于嘉回之前所做的猜测,宴绥更担心那三人的目的,也许不单单只是为了潜入长安,打探宫闱秘事,怕就怕在,对方手里握着的是足以令人致命的东西。
西南偏僻,临近边境,最初是由少数强大的民族政权统治,后因战事频繁,兵败国破,所以被大梁收复,化为藩地。
滇南国存在近百年,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其久不与中原往来,百姓的生活习惯,饮食风俗,皆富有民族特色,再加上与邻国互通晓市,更带有一股令人向往的神秘之感。
梁文帝自继位起,便大力派军驻扎在滇南,以祈求边境安定。滇南王每三年才回京述职,眼下还不到时候,大约是不会出现关于滇南的使者或是百姓才是。
宴绥只能以最坏的结果去推测这一系列不合寻常的举动,等理顺头脑中的思绪,才恍然大悟。
滇南蛊毒,苗族巫术,还有早年间霍乱后宫,牵扯出前朝数百人命丧黄泉的巫蛊之术,不正是出自西南吗?
好一桩置人于死地又能悄无声息,功成身退的毒计,还真是把长安皇室不放在眼里!
宴绥瞬间后背发凉,顾不得起伏的颠簸,长鞭一甩,引得□□马儿奋力跃起两只前蹄,仿佛脱缰般横冲直撞。
棕红色大马鼻翼两端剧烈抖动,喘息之声愈渐低沉,强劲有力的马蹄在官道上踩出沾着泥土的印记,速度加快,紧奔长安而去。
宴绥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日的晌午,到达了长安。
城门还是如走时那般肃立庄严,这大梁最为繁华富庶之地,里头藏着多少文人志士的满腔热血和男女欢爱的花前月下。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宴绥低下头,耳边忽地又想起了几日前嘉回说过的话。
“你的使命不在于我,不在于圣上,而在于这整个天下,而整个天下不需要你亲自去披荆斩棘,你只须等在最需要的时刻挺身而出,那便是你存在的意义。”
“少年手持刀剑,不单单只是为了自保,还要有锄强扶弱的勇气。”
“你不会永远站在我身后,宴绥,你会有你的一番天地,那块不为人知的领地,只有你自己能去探索。”
“十月一到,长安花谢,江南风起,我在江宁最绚烂的枫林中等你。”
宴绥眼眶骤热,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早已摩挲了数次的荷包,轻轻放于唇边,虔诚地赋予一吻,再次打马而起,向城门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