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翌日,嘉回在头疼脑热中醒来,不但嗓子哑了,就连喉咙也堵得发慌,她试着轻咳两声,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唾沫都难以吞咽下去。
太医不一会过来替她诊了脉,结论是酒后又吹冷风,这才使本就没有痊愈的身子又加重了风寒。
嘉回实在是烧得厉害,好多东西都不能亲力亲为,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直怪自己禁不住诱惑喝酒误事,也借此机会发誓再也不任性在外喝酒吹风,那股事后悔过的样子比浪子回头还要真挚。
作为她生病的最大“帮凶”,宴绥当仁不让地揽下了所有照看之责,不仅事事周全,还虚心向荷月请教了关于衣裳首饰如何搭配才能好看的这门学问。
奈何这般用心之举,没有得到嘉回的赞赏,反而惹得她哇哇大叫。
嘉回当然不想让宴绥真的帮她准备钗裙,就好像小时候元漾带着她玩过家家,把她打扮成神话传说里的女鬼妖怪,害得嘉回被人嘲笑,忍不住整整哭了三天。
自那时起她算是彻底见识到了这群少年们的毒辣眼光,真是走哪儿祸害到哪儿,料她就算天人之姿,也禁不住他们这般辣手摧花。
等到夜里的时候,她又吵着要去看月亮,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今日要是错过可就得等到明年。
嘉回撒娇的本事无人能及,宴绥又实在拗不过,只得搀扶着她去院里赏月。
皎洁月光铺洒大地,照在庭中石桌的匣子上。
嘉回心下一沉,八月二十五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啊!
趁着还有些时日,嘉回忙碌着开始收拾起出行的衣物,挑挑拣拣之后,只余下几件常穿的贴身小衣和一把防身用的小匕首,为了不被荷月发现,她还绞尽脑汁地扯起慌来,说是寺庙鱼龙混杂,她得有备才能无患。
荷月挠头表示很不解,为何去寺庙礼佛还要带着匕首,佛祖见了不更加怪罪么,不过主子的事容不得下人置喙,她心里疑惑也不敢再多嘴再问。
后几日的时间里,嘉回成天往建章宫跑,陪着梁文帝用膳,再给他按摩两下疏通筋骨,哄得梁文帝是满面春风,等她离开时,还激动地拍拍嘉回的手,说闺女懂事了,可以嫁人出宫了。
嘉回脸黑如锅底,赶紧脚底抹油闪人,飞奔回了常乐殿。她怕她再待下去,梁文帝说不定真的一高兴,把她乐呵呵地嫁给魏卿则了。
宴绥也寻了个机会回了府,陪宴老夫人待了两天,再与韩氏告了别,便一颗心彻底系在嘉回身上。
两人轮番去东宫请安,明着是去蹭饭,暗里却是合伙商议着出行之事。
太子妃给嘉回准备了许多东西,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三大箱子,她料定姜文修与那江宁郡守不会如她这般细心,便把该考虑的都考虑上了。
嘉回心里感动的不行,可这都是些身外之物,对于要轻车简从的她来说就有些累赘了,更何况她是平民身份在宫外生活,带上这些明显贵重的衣物,反而有点引人注目。
但是姜文修却说,江南本就富庶,江宁郡更是首屈一指,那里的寻常百姓早已习惯了丰衣足食的安□□活,自然也不会过多怀疑到她身上。
嘉回这才安了心,她回到常乐殿,像是一个待嫁的新娘等待着如意郎君来接自己过府,脸上的笑意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
因着长安城东善兴寺广开僧侣传教活动的原因,各地信徒慕名而来,短短几日间就已经挤满了城中各处大大小小的客栈。
这波人数实在太过庞大,朝廷特意加派人手负责城门进出关卡的盘查,无形之间增添了嘉回和宴绥出行的难度。
八月二十五清晨,晨雾中的长安城还沉寂在静谧之中,此刻城门紧闭,城内是一片安静祥和之态,城外却早已围了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
守城的士兵按例起身,三三两两开始清扫起街道。
寅时五刻,钟楼的第一声钟鸣响起,城门大开,万户活动。
进城的百姓排列成队,交上自己的路引,挨个盘查后,便依次进城。
挑着扁担做买卖的,携带家眷投奔亲戚的,进城看病抓药的,逛早市置办物什的一时之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一行皇家车队自皇城安尚门口缓缓而出,太子妃与嘉回分别坐于舆驾之中,前面是羽林军高头大马为之引路,两侧有无数宫人贴身随行,车马背后是仆妇、侍女以及满大两车的贵重行李。
荷月被嘉回留在了常乐殿,还有其他人,嘉回也一个没有捎带,她简简单单地来,也只想简简单单地走。
整个队列浩浩汤汤,井然有序,路过朱雀大街时,正好遇上城中百姓蜂拥而至,今日是个凉爽的好天气,大家都约着出门逛集。
嘉回自舆驾中掀帘往外望去,街边的商铺已经半开,小厮一边收拾着门前堆积的杂物,一边招呼着前来交货的客商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乍泄而出,坊市大开,长安城又将恢复往日的繁华。
宴绥一直跟随在嘉回车驾后侧数丈处,身着暗红色劲装,腰系佩剑,视线紧紧盯着四周,注意着每个行人的动静,他面露冰霜,神情严肃,浑身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不时有几个小娘子凑到跟前想要搭讪,可还没挨到他的衣角,就被这孤傲冷寂的模样给吓退了脚步。
嘉回知他性子不过是外冷心热,便对着方才的少女们产生了几分同情,她望向宴绥,却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两人眼神对视时,宴绥破天荒地躲闪开了。
许多外地百姓没有见过太子妃和公主出游,纷纷停下脚步,往两人的方向好奇地打量着。
慢慢的,人愈挤愈多,整个长街已经到了车马都寸步难行的地步,羽林军首领不得不亲自下车指挥前头交通,普通百姓哪里看过这等阵仗,只得肃立回避,等着车队安全行过,才继续赶路。
因为路上耽搁,一行人到达善兴寺时,已过了午膳时间。
太子妃和嘉回在寺里主持的带领下来到了事先就准备好的禅房,小沙弥随后奉上斋饭,拜会两人后离去。
宫人们收拾了一番各自住下的屋子,便开始整理起主子所带的行李,羽林军完成了护送使命,则要回宫向圣上交差,首领将军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吩咐十人留守在此,命令其务必照看好贵人安危。
用过斋饭,嘉回回屋午睡,等转醒后去拜见太子妃,却被宫人告知她已到大雄宝殿去诵经祈福了。
嘉回在房里等了一会,还是没有见她回来,于是自己推门而出,独自去前头寻人。
因为是午后休憩时间,整个大殿不见香客,寂静地仿佛只能听见落叶的簌簌声。
太子妃跪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双手合十,对着上方的镀金神佛,嘴里念叨着嘉回听不懂的佛家之词,而后跪地,起立,燃香,最后供奉上一盏新的长明灯。
看到此处,嘉回眼睛已然有些酸涩,长明灯乃为死去之人祈福,代表着无量光明,指引着死者寻找新的出口。太子妃故意撇开众人前往此处,应当是思念极了早逝的孩儿。
嘉回没有上前打扰,默默转身回房,誊抄了一份经文,放置在太子妃卧榻之处。
等到外间逐渐热络起来,太子妃这才捻着帕子缓缓归来,她眼角还是微红的,应当是哭过不久,她虽极力忍耐,但还是不难看出其中的哀哀欲绝。
嘉回不予点破,拿出早已备好的匣子,交到太子妃手中,再一字一句说道:“阿嫂,这里面放着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阿兄的,另一封是给圣上的,劳烦你一并带回东宫,并叮嘱阿兄必要时一定拿出来呈交给圣上,这是我私下准备的,如果真到了要拖累你们的时候,用这个可以叫阿耶心软三分。”
“你有心了。”太子妃缓缓接过,手指轻点上面的暗扣,温柔道:“此番虽远去,但你也不必过多担心宫中,圣上以宅心仁厚享誉天下,想来也不会为了一桩逃婚之事,就强要了东宫所有人的性命。”她点点嘉回的额头,浅笑道:“只要小公主平安顺遂,我们便也能无祸无灾,这桩事怎么看都是双赢。”
她把匣子细心收捡到贴身包袱中,转头对嘉回说:“明日你们出城时,务必在城门口停留些时候,去寻一个跛脚的将士,他受过我们吩咐,会在那里接应你们,届时由他帮衬,好助你们顺利离开。”
“阿兄说给我们准备了户籍文书,想来应该好过守卫这关吧。”嘉回问。
“保不齐那守卫里头就有见过你模样之人。”太子妃摇头道:“多准备两套方案总归是没有坏处,再说那户籍本就是作假得来的,万一被人查出来,你还没出门就被逮得个正着,那我们一番谋划不就白费了。”
嘉回转念一想也是,得亏太子妃思虑周全,要不然光凭元漾那一纸文书,还真是不足以有十全的把握。思及此,她更加觉得元漾配不上太子妃这般优秀女子,若太子妃身为男儿,必定会在朝堂之上将他比了下去,到时候谁听谁的还不一定呢。
“知道啦嫂嫂。”嘉回抱着太子妃撒了会娇,再陪着她逛了下善兴寺内最独一无二的藏经阁,等到两人都略显疲惫后,才慢慢回了居住的院子。
——
第二日一大早,还不等方丈出面,善兴寺里就围了数百人,其中不乏还有一些外邦之人,大家逮着功夫都想来凑一波热闹。
在寺庙的后山深处,无人注意到的偏僻角落,嘉回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偷偷避开扫除的小沙弥,直奔山下而去。
她一路胆战心惊,就连摔倒都不敢呼叫出声,第一次身边没有宫人,第一次违逆圣命偷跑出来,她比谁都要恐慌,可事已至此也容不得她害怕。
往前走,莫回头。这是临走时太子妃告诫自己的话,嘉回心里记得很清楚。
顺着山路一步一步踩下去,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她才艰难地走到山底。
宴绥站在马车旁,正一脸温柔地望着她,车辕前是姜文修,他一身车夫打扮,赶着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嘉回仿佛有安全感加持,瞬间腿软走不动路,她眼看着宴绥,想要靠近却又觉得他离得那样远。
初秋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绚烂,大概是被这抹晨光照射的缘故,嘉回受不住眼前刺激,瞬间朝后栽去。
宴绥眼疾手快把她抱入怀中,等上了马车,确认嘉回只是因没吃早食而导致体力不济的短暂虚脱晕厥后,这才放心朝外唤道:“姜大人,有劳了。”
“无妨,坐好了。”姜文修甩动手中马鞭,大喝一声“驾”,于是马蹄轻抬,车轮吱呀碾过高低不平的路面,缓缓朝城门而去。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尚德门时,正逢官兵轮值换班。
姜文修勒紧缰绳,停罢,自顾下车,朝城门守卫而去。
守城军士眼神狠厉,对进出的车马严加盘问,若是没有通行的过所,便一律打回,不得进出长安城。
姜文修观察了一会儿,等着那熟悉的跛脚军官出现,才掩了掩头上的斗笠,小跑着上前靠近。
两人眼神交汇间,嘴角都露出了一丝旁人难以查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