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元漾挑眉,“怎么一个两个都来说这事。”
嘉回眼睛都瞪圆了,问道:“还有人谁来过吗?”
元漾提起这个就来气,“宴绥啊,这家伙昨晚觉都不睡,跑到我这里来,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废话。”语毕,他摸了摸下巴再补充道:“不过,我大致总结了一下,他差不多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退婚?”
“对,退婚。”
大梁自建朝立国以来,便定下了一条规矩,公主年满十岁,即可从世家大族的适龄子弟中挑选一名公子,作为贴身随侍,负责自己出行的安危和日常的侍候,这规矩历经百年,不曾废过,到了嘉回身上亦是如此。
嘉回十岁那年,圣上在宫中举办了一场武试,命令长安城内的在朝官员,无论大小品级,家族之中凡是有八岁至十二岁的适龄公子,皆推举一名参加,并许下口谕,谁能拔得头筹,便可入选为平宁公主贴身随侍。
平宁公主乃是皇后所出,圣上嫡亲公主,太子嫡亲皇妹,地位尊贵,无人能及。谁能成功入选,便无异于是得了个在圣上面前日日露脸的机会,日后若是差事顺利,说不定还能为其家族子弟谋上一份大内的差事。
于是,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弟纷纷摩拳擦掌,企图能在此次试举中崭露头角,再一举夺魁,如此便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宴绥便是在那次武试中最终夺得魁首的人,彼时他尚不过十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却已陪伴至嘉回身边整整五年了。
可是平日里的宴绥,为人淡漠,不善交际,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嘉回身后,一副公事公办、生人勿进的样子,用荷月的话来说,那叫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字来。
那时的他,不喜公主的娇气,总爱跑到东宫找年长的太子一起玩耍,于是,嘉回与他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密切,但也谈不上是很疏远,不过就是主仆之间的客气而已。
他却为何会打听自己的婚事,还跑到阿兄这里来劝阻。
嘉回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道:“那他可还有说点别的?”
元漾摇头,回道:“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一句,让我想办法拒了这门婚事,可这事是阿耶亲自定下来的,圣旨既出,便等于是昭告天下,我即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敢篡改圣旨啊。”说到最后,他面露嫌弃,撇撇嘴道:“虽说我也不太看好这个魏卿则,对着谁都是三笑两回头,还时不时地拿着一把折扇晃来晃去,别人都说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我看是矫揉造作,附庸风雅,就我屋内的那花柳瓶都没他能装。”
元漾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丰富,再加上他特意模仿对方因而故作夸张的小手势,倒是把嘉回乐得够呛,她堪堪稳住心神,忽又想到什么,试探道:“那他还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梦境什么的。”
元漾睨她一眼,不答反问:“你们两个莫不是有事瞒着我吧?”
“没有没有,我瞒着谁也不会瞒着兄长,你呐,就好好在此品茶赏景,我就不打扰你雅兴了。”说完,见元漾起身欲送,嘉回摆摆手,忙不迭地闪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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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先前的自己还把这桩离奇的梦境当作是连日以来太累导致的胡思乱想,可适才听元漾这么一提,她才方觉蹊跷,一人是巧合,那两人呢?
想到此,嘉回脚下步伐加快,已离常乐殿很近了。
殿内的宫人远远瞧见了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齐齐福身行礼,嘉回点头,看见了人群中的明月,招手把她唤到跟前,吩咐道:“你去宫外走一趟,把宴绥请到宫里来,我有事情要与他说。”
明月听完,弯唇一笑,“公主和宴随侍的想法撞到一块去了,眼下,奴婢也不用去宫外请人了,他一大早就进了宫,此时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嘉回眼中惊喜之色顿显,她点头“嗯”了一声,便抬步又往殿内走去。
越过抄手长廊,拐弯进了正堂,她看到了本应告假在家,侍奉祖母的宴绥。
少年正端坐在红木圈椅上,侧头望着墙壁上的题字出神,他半面的脸颊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是一个侧脸,棱角分明,俊美异常,长睫扑闪之时,在眼底投下一层朦胧的阴影。
他身着暗红色窄袖圆领长袍,腰间别有一把质地上好的长剑,墨玉一般的长发用深蓝色发带扎了起来,一半束缚,一半披散,显得气质优雅,贵气逼人。
嘉回瞧着竟有些微微出了神。
屋内视线骤然变得昏暗,面前的空旷大理石地板上印出一道暗色身影,空荡荡的大厅响起声声清脆的铃响。宴绥心中警觉,心绪骤然抽离,忙起身转向来人的方向,拱手欲行礼之际,被一道婉转清脆的笑声打断,传入他的耳中,如同山谷涓涓泉水,沁人心脾。
“你怎得提前回来了?”
宴绥垂下手臂,甫一抬头,撞进一潭清澈明媚的眼波中,少女约莫只有十五六岁,梳着时下流行的垂挂髻,额前刘海儿覆面,两侧束发绕于头顶,扎了两条桃粉色细长发带,面容俏丽,眉眼娇羞,肌肤透亮,面颊似有泛红,浅笑盈盈,露出嘴角梨涡,很是娇憨可爱。
这相似的眉眼,举手投足之间莫名的熟悉感,无不在向他表明,这就是前世的小公主,他轮回一世苦苦追寻的心上人。
“宴绥?”似乎是没等到他的回答,嘉回再次启唇轻声提醒,复又伸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府上既无大事,我又惦念着殿下,所以便禀明圣上,提前回宫了。”宴绥拉下她的手,拢至掌心,捻着她手指上纤细的指关节,眼里是说不出的柔情。
嘉回挣扎着收回自己的手,越过他,径直朝里走去,一边回头一边奇怪道:“宴老太太身子可是大好了?为何不见太医署的人去府上看看?”
少女侧身而过,齐胸襦裙随着她的步伐荡起弧度,胸前别着的铃铛流苏吊坠伶仃作响。
宴绥稳了稳心神,轻声道:“已无大碍了,本就是些上了年纪的老毛病,歇息歇息便可无事了。”
“嗯。”嘉回长舒一口气,说:“既如此,我也放心了,以后府上如果有需要太医的地方,直接拿我的宫牌去请便是,若是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大好了。”
宴老太太出身将门,年轻时曾随夫出征,攻占西凉,几番出生入死,仍奇迹般扭转乾坤,圣上念其巾帼之姿,特封为正一品国公夫人,享入宫觐见无须跪拜的荣耀。
嘉回记得幼时曾在皇祖母的宫中见过这位老太太,那时的她只是偶尔会来宫中坐坐,但是每次瞧着,都是温和慈祥的模样。
宴绥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太多言,只是神情有些犹豫,似是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殿下,你当真愿意下嫁给那魏卿则?”
嘉回有些错愕,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若是放在之前,她大抵是会屈从于现实,与其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少年夫妻,但天不遂人愿,最近又叫她好巧不巧地梦见了这些灵异怪事,虽说其中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但思来想去,还是不免令她生出了几分抗拒的心思。
她低下头,咕囔道:“我想来……是不愿意的。”
“那殿下便想个法子。”
“什么法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为了殿下着想。”宴绥目光复杂,“魏卿则此人,心机深沉,绝非善类,他不能作为殿下的良配,也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宴绥的眼神太过于炙热,四目相对之时,竟叫嘉回心跳生生漏了半拍,她慌忙移开眼,喃喃道:“我不知道,让我好好想想。”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是否真如梦境那般,也不知道宴绥突然转变的态度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目的,她脑子很乱,最后竟忍不住瘫软在卧榻之上。
宴绥见状,欲上前搀扶,被嘉回竖掌止住,她摇摇头,有气无力道:“你先回去吧,此事容后再说。”
殿内最终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嘉回在甜腻的木棠花香中入了眠,不知不觉间又让她梦到了前世的场景。
这一次的梦境比较与之前,更是戳人心扉。
公主府已没有了往日的鲜活生机,府内外挂起了白色纱帐,前院时不时便有仆人穿堂而过,皆是眼下乌青,神情凝重,似乎是有人殡天。
嘉回跟在她们身后,等进了堂,却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得迈不动脚。
府院正厅被改造成了灵堂,刻有“吾妻元嘉回之位”的灵牌被放置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她的贴身丫环跪坐在正前方,身后是一干不太熟悉的宫女太监,嘉回环顾了一下四周,并不曾看见魏卿则的身影。
她这是死了?
而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人,点了香便匆匆离去,堂内顿时烟雾升起,伴随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嘉回伸手佛了佛,再睁开眼时,画面却是一转,她已经置身于另外一处场景。
位于长安城西的元氏皇陵,宫殿庄严肃穆,秋日萧瑟时节,微风一过,落了满地的红枫秋叶。
平宁公主墓前,守陵人正持扫帚打理着周围的枯叶,他对着身后的男子,冷声道:“你满意了?”
那男子冷哼一声,不屑道:“现在的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这些,从前的大梁皇太子吗?还是她的好兄长,我的大皇舅。”他禁不住再次嗤笑道:“也幸亏人家走得早,没看见你这副仍任宰割的窝囊样,否则还不知道要跟我怎么闹,你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弥补后事吗?这人呐,最擅长的莫过于是感动自己罢了。”
说完,他便仰天长笑,拂袖而去,带着不可一世的猖狂。
说话的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元漾和魏卿则,不过彼时的他们,一个成了高高在上的新帝宠臣,一个则是被逐出长安,沦落到了为妹守陵的地步。
秋风又起,吹起的落叶洋洋洒洒又盖了满地。
在这静谧时刻,一只狼崽自山间急速奔来,它四肢着地,复又卷起地上残叶,飘飘飞飞,如雪般在其身后散落开来。
这狼生的俊俏,通体是雪白的,毛色很是光洁,可它不为觅食,却直朝皇陵而来,嘶吼声顿时响彻山谷,狼牙在白日余晖中显得愈发渗人,它跑得愈来愈快,眼看着就要撞上面前的元漾,嘉回紧张得就要尖叫出声,可这崽子显然是不怕生人的,它似乎还有着人类的意识,颇为知趣得在元漾脚边停下,望着隔壁的公主墓前,两眼一泡泪。
嘉回听见元漾说:“你来了。”
狼崽是没法开口回话的,它只能收起尾巴,踱着脚步,一圈一圈围着陵墓绕行,认真得好似沙场的守卫士兵,此时,风声吹过林梢,它对着远方的一点,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嘉回隐在暗处,视线甫一对上,只觉浑身汗毛立起,她的心脏开始剧烈抽痛,眼前画面也越来越模糊,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才从梦境之中猛然抽身,回归现实。
壁间漏刻发出匀速的水滴声,滴答滴答,仿佛是敲打在嘉回心上,她大口呼吸着,丝毫不敢再去回想梦中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