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秦青
依据乡下的习俗，过世的人要第三天才能入馆下葬，第一天需要为逝者换上新衣，整理仪容，盖上席子，置于大厅中间，亲属则需要歇在两旁，视为送行。秦青带着秦缥进去后，按照和尚道士的指示进行跪拜。
一直折腾到半夜两三点。秦青转头看到秦林坐在墙边的席子上闭目养神，而秦缥则趴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秦青坐在一旁揉了揉眼睛，等到主持宣布仪式暂时结束后，她站起身，提着箱子走进了内堂。刚走到天井处的楼梯口，金玲灵正好从内堂出来，两眼通红，完全没有半点下午精神饱满的样子，她将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将衣服扯平，缓缓的抬起眼皮，对秦青说：“今晚不能洗漱。”
秦青已经憋出一身的汗，现在只想赶快上楼脱去身上的卫衣。她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回头看她：“嗯，知道了。”
金玲灵盯着她问：“你现在上去要干什么？”
秦青答：“上去睡会儿，我困死了。”
金灵玲眉心竖起一个川字：“说了晚上要守夜，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吗？”
秦青没有接这句话。
“所有人都要在大厅守灵，连你弟弟那么小都在……”
秦青打断她的话：“我真的很累了。”
金玲灵朝大厅的方向瞄了一眼，压低嗓子说道：“你能生性点吗？不要这么没规没矩的，让别人说我们没有家教。”
秦青没来由的说了一句：“那我外婆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金玲灵瞪大了眼睛看着秦青，下一秒就想上前抓着秦青，但是秦沐的突然出现，让她不得不收回刚迈出的那只脚，克制着呼吸的节奏。
秦沐在大厅给和尚道士们斟茶倒水，好像是听到了内堂有什么动静，和念经人打过招呼之后快步走进内堂。秦沐走到金玲灵的身边，打着圆场，对秦青说：“没关系没关系，问过了，大师说女孩子不要紧的，青青你快上去休息一下吧，那么远赶回来辛苦了，挺累的吧？”
秦青抿嘴对姑妈笑了笑，却面目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目送她们走回大厅后，转身搬行李上了楼。秦青也确实没有洗漱，她太累了，走到床边，顾不得床上的被褥到底有没有换新的，将罩在外面的卫衣脱下，睡衣也不换，直接躺在床上。
楼下响起了唢呐声、锣声和鼓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针尖一样穿透着耳膜直接钻进秦青的脑子里，对着里面的听觉神经使劲猛戳。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自由了。参考完高考后，秦青是有过片刻虚假的自由的。她原本想选最北边的学校，可家里不同意，她觉得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不管父母怎么说，她都不愿意更改她的第一志愿，直到她外婆来到了家里。
外婆没有对她的志愿提出任何的异议，也没有明确的支持，只是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之后就走了。外婆走后，秦青将第一志愿改成了位于中部的沪市。
大学期间，因为外婆的病，秦青一到寒暑假就直接往外婆家里跑。毕业之后她留在了沪市，但仍然会被父母以各种理由叫回家去。直到毕业两年后的某一天，秦青将备注“大学学费和生活费”的十万块转给父母后，父母就逐渐的减少了来电的次数，秦青也从一年回家一次，变成了两三年回家一次。秦青的自由就是海市蜃楼，用科学解释，不过是一种因远处物体被折射而形成的幻象罢了。
又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即使仍然躺在床上，楼下的嘈杂声也不可能让秦青入睡。从窗户望出去，外面的天将亮未亮，还是灰蒙蒙的，远处的山看着像是隐秘在一团云雾当中。然而楼下的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秦青一打开房门就碰上刚从对面房间出来的姑妈，手里拿着香和纸钱。秦沐眼睛通红，好似一夜没有睡觉。事实上，除了秦青，所有的人都待在大厅，好几人一夜未睡。
后面跟着秦青的母亲，眼下同样是一片乌黑，秦青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么憔悴过了。
秦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秦青轻声的说：“醒啦？正好需要插香摆东西，你让我们先进去吧。”秦青微笑颔首，侧身让她们进去，母亲经过时，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秦青根本不存在似的。
秦青的卧室在三楼，只有一二楼有厕所，一楼的厕所不太方便，所以他们自家人都上的二楼的厕所。
秦青打着哈欠下到二楼，眼角处瞥见对面走廊站着两个人正在抽烟，隔着个两米天井的距离，她看不清这俩人的脸，等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她的两个堂兄弟。
堂哥秦绯只比自己大两岁，现在的单位是自己的父亲秦林走后门带着进去的，坐了几年中规中矩，也熬了一个小位置。秦绯和大伯长得很像，都是浓眉大眼的人。笑的时候若是只看眼睛，会误认为秦绯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好像你说什么他都可以同意，永远不会有反对意见。秦绯看着秦青越走越近，吐出一口烟雾，薄唇笑起来好像消失了一般，语气却听不出半分客气：“哟，大小姐醒返啦，琴晚系唔系瞓得好香啊？”
堂弟秦赭今年才上大二，虽然在本地上大学，却不怎么着家，据伯母说，他们自己家里的人一个月都不一定见他一次。秦赭长得要更像伯母一些，不只是样子长得像，连性格也很像，连面上的客气都不愿意露，用比秦绯小一号的眼睛瞪着秦青附和道：“梗系啦，人哋大小姐高贵啊嘛，下边那个瞓大厅，你就瞓上边。”
昨晚秦青瞥见俩人的眼神就觉得不对劲，但她没有多想，她和这两位堂兄弟，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对于秦青来说，不过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秦青懒得理会俩人的冷嘲热讽，面无表情的想绕过他们走进洗手间。但是这样的行为被秦赭认定成挑衅，猛的冲起来用肩膀撞了秦青的肩膀，“喂！同你讲嘢啊！有冇礼貌啊！”
秦青被秦赭撞得向后退了一大步，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秦青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只抬起眼皮对他说：“早晨。”
“丢你。”秦赭伸出手想要用力的推一把秦青的肩膀，但是她早有防备，左边的肩膀向后偏，又往右挪了一步。反倒是秦赭差点没站稳，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转身朝秦青骂道：“咩态度啊你，我哋俩个咁大个人企系度，你都扮睇唔到？你有冇家教啊！”
秦青的表情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的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
秦赭还想再上前，却被秦绯制止了，他走到秦青的身旁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好似抱歉的语气说：“对唔住，阿赭唔成熟，你唔好同佢一般见识，我哋先落返去，唔佐你啦。”说完推了一下秦赭的肩膀，催促他一起下去。秦青觉得莫名其妙，回头看着他们两下楼。
大伯秦森正站在一楼平台处看着他们，他不希望作为长子长孙的儿子们处处被人压一头，但也不能就这么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欺负人，所以只是站在显眼的地方，进行无声的制止。
秦青看着三人的背影，了然的点点头，钻进了洗手间。
唐宋元准时出现在了餐厅里，把菜单翻来覆去也选不定菜品，十几分钟后，木里和董程姗姗来迟。木里帮董程把椅子拉开，把董程小心翼翼的扶到椅子上，避免他过度使用扭伤的脚，然后把董程的拐杖仔细的放在一边才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唐宋元看着木里的动作，心里觉得有些神奇。儿时记忆里的木里是最不讲究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朋友，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有点……有点像秦青。
见唐宋元愣愣的盯着桌面，董程在唐宋元的面前挥了挥手，说：“哎！发什么呆呢？”
“哦，不好意思。”
“你这还没醒啊？”木里拿出消毒湿巾，分别递给董程和唐宋元。
“可能吧，我还没点菜，你们看看要吃什么？”
唐宋元刚想把菜单递给木里，却看到木里的眼睛往董程那边瞧了瞧，唐宋元会意，转而将菜单传给了董程。
菜上了，一开始是唐宋元和木里在聊天，内容大多是两人童年发生的趣事，董程插不上话，幸好他也不感兴趣，一直在默默的吃饭，好像他才是那个一天一夜没有吃饭的人一样。直到唐宋元无意间提到秦青，董程才抬起头，打岔道：“怎么老是聊你们小时候的事啊，要不我给你讲讲我和木里的事？”
唐宋元看了眼木里，对方正在给董程剥虾，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唐宋元是好奇的，点点头，说：“行啊！”
“不勉强你吧？”
“怎么会，当然不勉强。”
“好嘞。”董程夹了一只虾放入口中，等到嚼碎吞咽进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噢，对了，我和木里的故事可少不了另一个人，那就是青儿。”唐宋元的手微微一抖，刚夹起的松子掉回了盘中，幸好没有夹起太高，唐宋元只装作是意外，重新下筷，夹起另一颗松子送入口中。
唐宋元的举动都在董程眼里，他没有任何表示，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其实青儿以前不这样的，我刚认识她那会儿呢，她就像，嗯，一颗榴莲一样。就那种，就是喜欢的人喜欢得要命，讨厌的呢，避之不及。像我，我一开始也不喜欢她，不过人弹贝斯牛逼啊！不服不行！不过说实话，除了这一点，青儿还真是我见过得，最聪明，最勇的女生了。”
唐宋元放下筷子，开始认真得听。
“记得应该是我们快毕业那段儿吧，其实我和木里都已经快分了。他呢，是来自家里的压力。你说他爸，一个搞科研的，觉得自己儿子找对象，找我们这样的，是有病，还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去治疗，你说讽不讽刺，这又不是病，治毛线！好巧不巧，他的导师还是他爸的学生，所以当时木里一直夹在家庭和学业之间，挺痛苦的。”
木里仍然在剥虾，好像说的这些都与他无关，董程则一边说一边吃，丝毫不影响他的发挥。“当然我呢，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也是家里的问题，但和他的还是不一样的。我爸爸那人，思想迂腐得不得了，我放假回去就给我关起来了，我都还剩最后一个学期了，他还想给我写个休学申请，想把我送部队里去，可牛！”
董程喝了口水，接着说：“这事不知道怎么被青儿知道了。她先找了我们老师的女儿，又让老师的女儿找了师母，是师母让老师暂扣了那封休学申请，条件是我必须准时到学校。老师的意思是说，我不到校是要被处分的，我要是被处分的话，那还不如先休学呢。搞定完老师，大年初三，青儿直接找到我们家来了。这小姑娘，才大二，也不知道哪里弄到的我家地址，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我面前，只是打扮得像个……那什么，不熟的人一看，就觉得她是个文静的姑娘，我当时看我爸妈的反应都要乐死了。”
董程开始咯咯的笑，唐宋元不想笑，他实在笑不出来，但为了配合董程，也扯了扯嘴角。“青儿是真挺牛的，她扮成我的追求者，和我爸妈扯谎说在追我，寒假看不到我太想我了，所以就追到我们家来了。哈哈哈哈真的，得亏她能编能演。我爸还他妈信了，估计是看她一小姑娘，而且长得也还不赖，我妈也觉得行，估计我被姑娘追求了就能直回去，还真的把青儿留在我们家住了差不多半个月。”
唐宋元适时给反应：“这么厉害？”
“对啊！你就说牛不牛逼吧！开学的前一天，青儿还真的把我带回了学校，我爸妈之后也真的没再干涉过我和木里的事。后来我一问，才知道青儿有一天偷偷跑去找我外公了。对了，忘记跟你说，我外公可是老红军，对我爸这种封建思想可抵制了，听青儿说我爸都快把我打死了，还不让我上学，马上联系我爸妈让他们放人。笑死，其实我吃好喝好，只是出不了门罢了。”怕有损秦青的形象，董程故意没有提他们离开前一天晚上，秦青大战他家七大姑八大姨吵架的事。
“然后呢？”唐宋元听入了迷，这是他没有见过的，秦青的另一面。
木里已经把董程的那份虾剥好，推到董程面前，开始剥自己的那一份。
“然后啊，然后就到木里啦。但是木里的话，我记得也没有找他爸妈，好像就只找了木里，你们俩避着我吃了顿饭，是吧？”董程用手肘轻轻的怼了下木里。木里怕手里的虾掉到地上，手靠在桌面上，无奈的说道：“别闹。”
“哎？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你俩到底聊了些啥，为什么你第二天就搬回来了呢？”
“没说什么，她就是让我坚定的做自己而已。”木里剥好最后一颗虾，将眼前的盘子换到董程面前，“吃吧。”
“噢。”董程看向唐宋元，“你找我们俩出来，其实就是想问青儿的事吧？”
“啊，我……”唐宋元清了清嗓子，“不是，我找她借了本书，想还给她，但是发现她今天不在家。”
董程点点头，“她家里有点事，演出的第二天，周六一大早吧，坐飞机回家了。”
“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董程一口一个的吃着碟子里的小龙虾，吊着眼看他：“她没那么快回来，一本书而已，不重要的吧？”
“哦，对，一本书而已，不重要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唐宋元问道。
“哟，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秦青是给他发信息了，说她要回家几天，但没说什么事。“她很少这么急着回去，还回去一个星期，不行，我今晚要好好问问她，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了。”
唐宋元不好再继续问，只能点点头，将话题引向别处，嘴里说着其他的，脑子却想着秦青。
吃完饭，木里开车把唐宋元送回三七弄。董程一直看着唐宋元的背影，直到他在拐弯处消失。董程目视前方，伸手拍了拍木里的胳膊：“你说这小子，是他自己傻，还是觉着我们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