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太阳已落下海面,落日余晖犹似火烧,熏染了整片天际。
塞伊坐在一块巨礁后面,鱼尾有些烦躁地拍打海水,天快黑了,连带她的心情也浮上一层阴霾。
有个问题,她半天没想明白。
……本公主来到岸上,是做什么的来着?
塞伊拧巴着眉头,死活想不出来。
只记得,不久前她才过了三百岁生辰,鲛人三百岁成年,成年后要离海到岸上去历练一番,以便他日渡化神劫。
所以,她刚过完生辰没多久,就被父王母后打包丢出来了。
临走之前,她制定了历练计划,以三年为期,要去哪,做什么,可能会遇上什么危险一一列举,上岸以后只要照着清单做就成。
可是,可是——
她的计划,是啥来着?!
嚓,离开归墟前明明再三牢记,结果到岸上还是给忘了!!!
塞伊丧气地垂下肩膀。
作为鲛人族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她此生没什么烦恼,唯一不满的,是自己有个鱼脑子,对身边的人和事,只有七秒记忆。
除了传承记忆刻在脑海里,其他任何东西,都很难留下印象。
小时候,为了记住父母,她花费了三年,为了记住归墟之国的路径,花费了十年。除了最亲近的几个海族,父王母后,堂姐塞皎,小叔婶婶,以及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其他海妖,没记住几个。
这也是鲛人族的通病了,与强悍武力相反的,是他们过目就忘的糟糕记性,只不过,塞伊的记性尤其差,族里举办的背诵比赛,她从来没赢过。
好吧。
塞伊最终放弃为难自己的脑子,白嫩爪子探入胸口,摸出一枚巴掌大的紫色海螺。
“公主,咱们到岸上啦。”海螺内传出细嫩的嗓音,很是开心。
这是忆音海螺。
此螺生长在归墟海底的海妖,与鲛人相反的是,它们实力低微,记性却极强,记性差的鲛人都会随身携带一枚,将好玩的有趣的或者重要的东西,全都记录在海螺里。对鲛人来说,忆音海螺就是他们的脑袋,是半条命根子。
塞伊好看的眼睛半垂下来,整条鱼丧丧的:“本公主来岸上,要做什么来着。”
海螺愣住,吞吞吐吐,吐吐吞吞半天,似难以启齿,艰难道:
“要找一个……未来将是您夫君的,男人。”
塞伊尾巴倏忽一顿。
忆音海螺一个哆嗦,麻溜地将主人当时亲口录入的话放出:
【本公主做了一个荒唐梦,说本公主在三百岁这年,会爱上一个男人,还是人族男人,呵呵。】
塞伊懵了懵,这才想起她不久前做的,一个荒诞的梦。
有多荒诞呢。
她,东海最尊贵的公主,居然爱上了一个男人,还是人族男人。
为了他,甘愿付出一切。
在梦里,她上岸后,经历了很多不幸。先是因懵懂无知,被一男人拐卖到一家商行,身穿的鲛纱衣裙被扒掉,换上了粗粝的布衣。
为使她温驯,商行对她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给她施加了一个诡异的咒术,原本元婴境巅峰的实力被封锁住,成了一个柔软无力的寻常女人。
之后,她,堂堂鲛人族的公主,就被关在一个铁笼里,摆上了拍卖台。
她被那个人族男人买下。
男人待她很温柔,使得饱经折磨、对人族抱有很强戒心的她,一颗心全沦陷在了他身上。
没有理智,没有原则,无药可救。
那男人是一濒临没落的世家少主,心怀壮志,一心想重振家族。
当她知道那男人缺了钱,就阔气地将东海财宝源源不断给他搬去,助他东山再起。知道这男人厌恶妖类,她不惜与父王母后闹掰,讨他欢心。
她爱那人胜过爱自己,只要男人皱一皱眉头,她就心疼得巴心揪肺,男人口中一吐抱怨,她就什么无理要求都答应。以致最后,这男人修炼过程中遇到瓶颈,需要一味药引,她想都没想,抬手就剖出自己的鲛珠。
立志当东海女王的塞伊:“……”
就很离谱。
为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所有,绝无可能。
更离谱的是,她这样付出所有,终于将男人感动,同意跟她在一起。
但,终究抵不过那人心底的小师妹。
当她和小师妹一同被抓去,吊在悬崖上,
他放开了她的手,选择了小师妹。
她由此坠入万丈深渊……
塞伊痛彻心扉地醒来,犹被那种万念俱灰的情绪影响,哭了半天,满脑子都是,他不爱我,他怎能这么对我……
缓过神来,气得不行。
本公主定然被种了邪术,否则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那样一个男人。
当局者迷,离开梦境,她看得很清楚,那男人对她温柔只是伪装,他对她从未动过心,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
而梦里的她也十分奇怪,作为鲛人族最尊贵的公主,她对人族男人没甚好感,怎么可能在明知男人不爱她的情况下,还像一条狗一样,死心塌地,摇尾乞怜。
定是中了邪。
塞伊被气到了,醒来后就把这事录入了忆音海螺,
【本公主做了一个荒唐梦,说本公主在三百岁这年,会爱上一个男人,还是人族男人,呵呵。】
【此等卑劣之人,叫怀、怀什么,哦,怀生……】
那个狗男人,好像,是叫怀生没错。
记忆遗忘得很快,后面还有什么来着,实在想不起了。
没关系,这名字她记住了,故事也反复听了上百遍,保证一听名字,心口就怒火燎原。
塞伊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做了这个离谱的梦,她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像她这样血脉强大的鲛人,寻常不会做梦,做梦也是预知梦。于是她去找巫师算卦,巫师是东海唯一能占卜吉凶的海妖,算出的结果一向很灵。
结果,巫师推演一番,说这个梦境,十有八九是她的未来。
“!!!”
所以,她会失心疯地爱上这一男人,被利用得干干净净不说,最后还被过河拆桥丢在深渊里?
再一次被气得心绞痛。
这男人,死、定、了。
塞伊上岸,就是要找出这男人,敢惦记她鲛珠,她锤爆他狗头。
主人身上的冷气,冻得海螺哆哆嗦嗦,赶紧吐出别的消息,转移注意。
一串温柔的嗓音,是王后,很不放心地嘱托塞伊:
【鱼崽,记住母后的话,出门在外,绝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族。】
【人族狡诈贪婪,会觊觎你的美貌,偷去你的财宝,让你一无所有……】
塞伊深吸了口气,她当然不会相信人族的话。
堂姐塞皎,就是前车之鉴。
堂姐三百岁那年去往人界历练,没想到受一个人族男人欺骗,之后遭遇便如同她在那个荒唐梦里的经历。
一身财宝散尽,还被活生生的,挖去了鲛珠。
鲛人的法力和生命都源自鲛珠,失去鲛珠,下场可想而知。
堂姐如今还沉睡在水晶棺里,靠小叔每日输入法力勉强续命,婶婶去往人族寻找堂姐失去的鲛珠,一去不回。
人族,呵。
塞伊没控制住力道,手心石子被咔擦捏得粉碎。
像堂姐这样的鲛人,还有不少,都是在历练之际遭遇人族欺骗,或伤心或伤身,甚至死于非命。
海族震怒,却也没法阻止鲛人去往岸上,因为他们得渡化神劫——
囿于海底,没在岸上经历过的鲛人,是很难渡过化神劫的。
很久很久以前,数不尽的鲛人卡在了化神劫上,因为心性懵懂,未经淬炼,往往经受不住雷劫,被劈得魂飞魄散。经过无数代的摸索才发现,鲛人只有去往岸上,见识过异乎海底的风景,体味过别样悲欢,再归来时,化神劫才好渡起来,以后再修炼,也顺风顺水。
也因此,便是在人族身上吃过无数的亏,东海都没禁令鲛人出海,只让他们提高警惕,千万千万,警惕人族,远离人族。
塞伊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帮助婶婶,寻找堂姐的鲛珠。
线索太少,婶婶寻找多年一无所获,换做她来找,也只能先循着堂姐当年历练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尽量多捞出些信息。
反正她也是历练,沿着堂姐走过的路再历练一遍,又有何妨。
只希望堂姐的鲛珠还未被利用干净,万一被入了药,或被利用她的那男人炼成丹药吃了,就糟糕了。
可恶,堂姐历练时给她寄的信里,从没提那男人的名字,定是那男人故意隐瞒。
忆音海螺又吐出别的话:
【公主记性不好,千万别弄丢忆音海螺。】
这点自不必嘱咐,若问东海谁最离不开忆音海螺,那便是塞伊,作为海族最健忘的妖,她丢了海螺,要去哪里找仇人。
捋清楚任务,塞伊将忆音海螺放入怀中,双手撑着石台,翘起鱼尾。
圆润鳞片在夕阳下呈现出大海般的神秘蔚蓝,漂亮极了。
塞伊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半晌,不甘不愿地念出一串咒语,一阵撕裂的刺痛传来,鱼尾便被分成两半,化作两条雪白的纤纤细腿。
塞伊好奇地探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人腿软绵绵,没有鳞片坚硬,折射不出好看的光泽,脚还这么小,哪有她的尾鳍轻薄飘逸……嘶,真丑啊。
但没办法,在岸上走路得靠人腿,入乡随俗,她要是拿尾巴在人界大摇大摆地走,那些胆小的人族不被吓疯才怪呢。
塞伊瘪瘪嘴,小心翼翼将脚踩放入水中,待踩到沙地,才放开撑着石台的手。
都说海妖初次用人腿走路很难,她却觉得,很简单嘛,本公主随便一学就会了。
撑在石台上的双手淡定放开,下一刻,
腿一软砸进了海里,噗通!
“……”
一定是沙子太软了,再来。
噗通!
海水阻力太大了!
噗通!
石、头、绊、脚、了——嚓!!
……
也不知试了多久,塞伊腿直打哆嗦,终于往前迈出一步,成功了。
等塞伊走出礁石,脑袋里关于走路失败的黑历史被飞快遗忘,走了几步路,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撩了撩发丝,眼神傲然。
……不愧是本公主,脚一碰地,就知道怎么走了。
召出忆音海螺,把头发和眼瞳的颜色幻化成黑色,给两只雪白的脚丫穿上人族的鞋,这才慢条斯理地朝岸上走去。
得先去找堂姐的鲛珠,路上要是运气好,先碰见那个人族男人。
呵呵,正好抓来当奴隶。
三年,至少奴役三年,方能消解她心头之恨。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塞伊没注意到,她方才穿鞋之际,头顶划过一道身影,紫衣飘带,砰地砸在十里外的太姥山里,震得山林轰动,山鸟扑棱棱飞逃。
倚着椰林吹晚风的几人,手指着那处山林,彼此对视一眼,露出惊恐。
……一个,一身是血的男人,从头顶咻地,飞过去了?
是妖吧,正常人怎么可能伤成那样,还会飞!
塞伊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岸,才走到椰林边,就见椰林下的几个人族,鸟雀般四散奔逃:
“是海妖吧,那模样一看就是海妖!”
“海妖上岸了,海妖上岸了!”
“快跑,快跑啊!”
塞伊默默摸了摸自己柔嫩的脸颊,凝重地思索。
……本公主生得太美,把人族都给吓跑了?
塞伊也没理会这几个胆小的人族,兀自进入海边的椰子林中,想进入城镇,必须先穿过这片椰子林。
不就是找人嘛,以本公主的武力,有什么好难的。
海上升起明月,清辉洒落,给海边树林披上层静谧。
一个时辰后——
塞伊望着眼前的椰子树,树干上有一道爪痕。
抬起自己的手掌比对,好像,也许……是她抓的?
忆音海螺一被解除封言咒,就弱弱地道:“公主,这条路,咱们走过第五遍了。”
“……是吗?”
海螺颤着嗓儿,快哭了,“公主,看这情况,咱们又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