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万鬼同哭
秋词来半夜下山来，直接走到留字的树边抹去字迹。杜衫从旁边暗林里跳出来，恭敬站在他身后。
“秋少，那故溪言？”
“师父钦点给白影护法的人，故清风独子，只挂了名尚未拜师入籍，无需多虑。几个人来？”
“九个。临安师哥受了内伤——”
“都出来。”秋词来打断杜衫朝周围低喝一声，径直走到黑雾前。
杜衫咬咬嘴唇，知道自己又多话了。秋少并不关心是谁带队而来，也不想知道有的人为什么没来。其他弟子从暗处现身，自行站成一排跟在秋词来身后。
“分左中右三路回去，中路跟着我，尽可能的找到其他人，让他们就近离开鬼城，遇到不听劝的直接走，别耽误时间。”
“是。”
发着烧疼起来比之前还要命，还没到时间故溪言也不敢给回魂丹，药吃多了它也是毒啊！萧翊枫双手绞着斗篷，已经顾不上被故溪言揽在怀里揉肚子有多失威严。
萧仲怡一把一把抓着雪往齐膝高的雪球上搭，真扫兴，还想陪小孩堆个齐人高的雪娃娃，谁料清神丹没了效用，萧大阁主差点疼得也满地打滚。秋词来这孩子啊，不见萧翊枫比谁都慌张，却也能因萧翊枫一个眼神头也不回的溜走，天生就是干大事的种子。
再转头看萧阳，他右手放在萧翊枫头顶，替孙儿稳定体内的尸毒，这孩子疼得不管不顾，八成是故意的，故意让师父没精力去管鬼城。
其实萧阳顾得上，他一个念头就能左右千百亡魂。
转回头来，萧仲怡继续堆雪人，无奈地摇摇头。从头到尾师父只想要萧翊枫一人，把四派引来没动他们一下，任几个小家伙在眼皮底下搞事不拦不阻也不拆穿，他根本没想算计，也不会赢。
人老了，就想把仅有的东西留给儿孙。
可鬼城这东西天下容不得啊！
有什么东西砸在手背上，竟然是一滴水，哪来的水？萧仲怡抬头往天上看，又一滴水啪嗒砸在眼睫处，砸的他睁不开眼睛。
“呀，下雨了。”故溪言嚷道。
萧仲怡右手往山峰后面指，左手又抓一把雪拍在跟前的球上。“后面有座荒庙，应该没塌呢。”
故溪言拦腰抱起萧翊枫往他指的方向走，萧阳跟两步，又回头瞪一心堆雪人的萧仲怡。
“我想把它堆完。”
萧仲怡憋着气，虽然来过积雪峰多次，但从没任性玩过落雪。此地不再暗无天日，又开始落雨，再不动手就永远摸不着了。
故溪言顿住，也想把雪娃娃堆完。
“去……”萧翊枫攥住故溪言手腕，哆哆嗦嗦开口。“陪、他玩吧……”
“阁主？”故溪言噘嘴，心里酸酸的。
萧翊枫慢慢松开故溪言，目光平和，鼓励他放心去。萧阳跨一步走过来，从故溪言手中接过孙儿，转身就走。
“留下！”萧翊枫赶紧开口，说完话疼得咬着牙吞咽口水。
萧阳真想一巴掌拍晕萧翊枫，但最终还是妥协，转头就冲故溪言吼：“赶紧去啊！”
萧仲怡喜笑颜开，跳过来拉住故溪言，也不再只用手拍，裹着灵力趁雨水不大赶紧堆。有他在前，故溪言也放开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往怀里扒拉，试图抱一堆过去，毕其功于一役。
两人忙出一身汗，雪人堆起来时雨已瓢泼，它未存世几息便被万箭穿心，伤得万孔千疮。
故溪言与萧仲怡踩在冰泥中红着手脸相视一笑，并不可惜它被毁，而是欣喜于他们力挽狂澜，在厚厚雪层消失前完成了大作。
大雨加上积雪峰的融水，让露水河的水位又涨了几分。还好水汪洋与易元狸深谋远略，安置下游灾民时都选在了高地，没让灾民再被祸乱。
旭日东升，雪月行站在浓雾边缘，不放过任何气息波动。杜衫等六位萧门弟子以及另外三位别派弟子都在棚中休息，喝水的喝水，吃粥的吃粥，进鬼城一趟什么都没捞着，光练胆了。
浓雾边缘被晒得发白时，秋词来带着剩下的三名萧门弟子以及七位别派弟子前前后后出现，一个个都跟落汤鸡般狼狈十足。
挥手让临安带人去休息，雪月行则上前扶住秋词来。唐浴方说的不错，这孩子的确脚步虚浮无力可继。
“杜衫他们回来了吗？”秋词来先开口。
“都回来了，在等你呢，先去休息。”
唐浴方站在门口，等秋词来走近二话不说就抓住他手腕摸脉，一如平常拿出瓶药来，没给秋词来却是递向雪月行。
“他内伤加重了，得休养，不然就把他打晕。”
什么话这是？秋词来莫名其妙看向雪月行，后者不动声色接过药瓶，眼神催着他进去休息。
唐浴方仍然要走，这次雪月行没拦，只担忧看着秋词来。
这孩子耷拉着脑袋调息，明明萧门弟子是最先到的，为了把鬼城迷失的孩子带出来却不得不折返。城东是剑门跟晴沙府的人，城西是云浪谷跟易门的人，如今萧翊枫身边只有一个不懂事的故溪言，他自己又毒发无可自保，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临安将重新标注过的名册递给易杰。
“易门主，二十八人中已有十九位在场，另有七人答应从侧面离开鬼城，若无意外这个时间他们已经出去了，只剩两人尚未可知。”
看着被朱笔圈注的两个名字，易杰心中挣扎。“刘乡衣、赵罡？”
“灏州城附近小门之派的两位弟子，家门被淹了一气之下跑来的。来的不止他们两个，其他弟子已经去了城西。如果需要，我会派人联络他们家里人。”
“两个人也是人命。”易杰被两条人命压得难受。
“进鬼城本就有丧命的风险，何况谁也不知道巫者动手结果如何，易门主无需自寻烦恼。”
临安倒是没什么负担，本就束手无策的事，秋少在不知道巫者会来的情况下，冒险把九成的人带回来，已经帮了大忙。
大水已经分流开，被冲得俯卧在地的花草慢慢支棱起来，映着晨光舒展身体。柔可折腰坚却摧，花花草草能重新抬头，被折断的树木只能狼藉在地，等着化泥再生。
踏过泥潭积水，水汪洋跟着两名弟子慌慌张张来到露水河河边，见到额头擦伤右臂脱臼的南宫浴蝶才松口气。
人找到就好。
“快。”
水门弟子抱着干净的衣服过来披在南宫浴蝶身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只冷漠盯着奔流的河水。
“南宫谷主？”
“滚。”
斜水汪洋一眼，南宫浴蝶挑落背后的衣服，继续盯着河水。
两名弟子尴尬得无所适从，不明白南宫浴蝶哪来的火气，只能看向副门主，等他说话。水汪洋也一脸错愕，可又不想火上浇油，招手让两名弟子跟自己先走开。
“你在这儿远远盯着，你跟我去通知云浪、云浪谷弟子都去鬼城了？”
“当初南宫谷主在鬼城未归，云浪谷弟子都跟着过去了。”
“萧门呢？”
“白影护法盘在山口，萧门青池宫的弟子在上面，但是萧阁主——”
一般弟子只知道水黎芝见过萧翊枫后他就不见了踪迹，根本不知道他服了毒落在萧阳手里，更不明白鬼城都地震了他为什么还不露面。
水汪洋叹口气，神情复杂地远远看南宫浴蝶一眼。“去通知白护法。”
黑袍如斗，星纹如金，十八位巫者来到鬼城北门外，金瞳透过阴云视天，星耳接纳浓雾听音，探寻着近九十年的悲号与真相。
雪月行等人散在周围守护，易门请来的十八位巫者在巫镇个个是以一顶百的高手，少一位都令人痛心疾首。
残影在浓雾中游荡，无魂无魄如行尸走肉，没有感情，更没有他人以为的怨恨，它们只是存在着，闲逛着，好似水池中被喂饱的锦鲤，又像夕阳下墙边的暮年，死气沉沉，沉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忽然撞上一缕金光，残影晃了晃不存在的身体，迷惘地退后，绕开金光继续游荡。越来越多的金光插入泥潭，越来越多的残影撞伤自身，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残影终于记得要发怒来表达心中怨怼。
它们嘶叫起来，如万马困于回音壁下发出最后的悲号，铁骑踢踏，闷声如雷。求不到一声清脆的解脱，只有头破血流。
“好冷……好冷……好冷啊！”
血流不动了啊，冷啊，太冷了啊！
冷吗？是冷吗？不是被烫的吗？
见浓雾瞬间沉静的可怕，秋词来慢慢站起身来，其他弟子也大气不敢喘，鬼城一动不动竟然比窜来窜去更恐怖。
服过回魂丹暂时缓和腹痛，萧翊枫也能放松些在故溪言怀里昏沉入睡。虽然打扫过，破庙内尘霉味还是弥散不息，萧翊枫睡着也会不时轻咳。
萧仲怡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带落的灰尘漫天飞扬。故溪言怒气冲冲用灵力冲开，怕说话会吵到阁主休息，只能瞪着萧仲怡表达愤怒，可那家伙竟然没理自己，径直出门去了。
“师父？”
萧阳身周黑气翻腾，少见的面色凝重。
“他们要唤醒它们。”
萧仲怡闻言也有些恼，这不是找死吗！“不自量力。”
萧阳目光落在近处，讥笑一声放出大片寒气，默默看着道道人影自暗处现身。从左至右，已经将积雪峰半包围起来。
想想萧门的示安烟花，这些人能找来也不奇怪。萧仲怡往前走一步，故意气人般开始给师父做介绍。
“颜玄骄，水脉，南宫浴蝶不在，南宫家这边的人我也不认识，易门那老头也不认识，他旁边那孩子是易天潼，易杰的关门弟子。”
刚介绍完，两边的人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忽然躁动的鬼城吸引人了注意。
居高临下而一览无余，仿佛老天爷拿了根看不见的棍子开始搅动，整城浓雾开始绕着中心旋转，其中亡魂凄惨哀嚎，空谷传响，听得人头皮发麻，似乎自己活着就是罪孽。
萧翊枫被惊醒，喘息着被故溪言扶起来出门查看，明明远在山峰另一侧，他却觉得声声哀嚎都在自己脑海中飘荡，吵得自己头疼欲裂。
“阁主！”
恍然发觉萧翊枫面色如纸鼻血直流，故溪言吓得惊惶失措。正着急，萧阳突然出现在跟前，又把故溪言吓得魂飞魄散。
“啊……”
“你怎么样？”萧阳扶着萧翊枫肩膀，满是期待盯着他。
“……头、头疼。”萧翊枫也盯着萧阳，知道自己躲不过。
故溪言来回看着爷俩，不知道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再回头一看，山峰上黑压压过来一堆身影，故溪言还以为是鬼城跑出来的骷髅，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破庙门口。
萧阳趁机抱起萧翊枫，满身黑气往人群中走。萧仲怡站在中间，不知该心疼萧翊枫还是担心自己。
颜夕顾、颜无尽还有石上松三个人满身是泥的从后面挤到前面来，要不是萧门弟子指路，他们还在鬼城里转呢。颜玄骄跟水脉不约而同瞪向三个小家伙，他们怎么找来了？！
颜夕顾趴到爹爹耳边，告诉他秋词来交代的事：萧门弟子为散鬼城中人已经回去了，请他们多照顾萧翊枫，不到万不得已别放弃他。
“故溪言！”
石上松睁大眼睛指着破庙里刚爬起来的人冲颜夕顾喊。颜夕顾敷衍地点头，现在故溪言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跟前这骷髅一般的老头，以及他手里明显虚弱无力的萧翊枫。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中哀嚎越来越尖锐，萧翊枫高烧不退，寒毒也不消，一时竟使得身周雾气蒙蒙。天越来越亮，萧翊枫眼前却越来越黑，烧得鼻血直流，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到他沾了些尘泥的衣衫上，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萧阳是吗？把萧翊枫放了，一切好说，你也不希望他出事吧。”颜玄骄上前交涉，萧门的人不在，不能委屈了萧翊枫。
萧阳没理会，甚至都没给个正眼。
“萧阳！”水脉大喝一声，没耐心跟他耗下去。
萧阳转头看向徒弟。“跟着。”萧仲怡点头，往后跳到故溪言身边，等一股浓雾从天边滚来，揪着哇哇乱叫的故溪言冲进去。
“故溪言！”
看兄弟被带走，石上松不怕死地往前冲，还是水脉拉着儿子后退才没让他也被卷进去。众人胳膊挡在脸前，甚至动用灵力抵抗，等浓雾缩回鬼城，他们跟前的人也消失了。
颜夕顾盯着山峰上不成形状的雪堆，走去蹲下来，发现渐融的冰雪有一处发黄，其中央残留着苹果核大小的药丸。把小药丸用手指抿出来，颜夕顾送到云浪谷那边。带队的唐若之迎过来，接过药丸放鼻下细闻，接着就放嘴里尝了尝。
“哎，唐长老？”
“这是回魂丹。”唐若之转头看向水脉跟颜玄骄。
颜夕顾一头雾水，看周围多数弟子也是不明就里，只有老爹跟其他几位掌门人神色忧虑沉默不语。目光与师兄颜无尽相遇，他无奈摇头。再扫视众人，却发现易天潼眉头紧皱望着鬼城，对回魂丹完全不感兴趣。
“回魂丹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萧翊枫为什么会在萧阳手里？”早知道昨晚上就该让秋词来解释清楚。
“对啊，带走我兄弟的那个男人又是谁！”石上松也出来捣乱。
“探得清萧阳修为吗？”颜玄骄冷静回头问水脉。
水脉则看向唐若之跟易门长老易夏樟，两人都摇摇头，他们这些人修为最高在元天境中期，没有一个人看得清萧阳。
“似乎在元天境之外，你我不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