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诗赠世子宪
一个少年慢慢从阴影处走出，身披雪白银甲，头戴武将盔帽，盔帽上面还挂着一绺红缨，显得英武不凡。少年慢慢走到灯光下，面容俊俏，但是神情郁郁，眉目间稍显阴鸷。
正是世子宪。
辽王是武官出身，辽王府世代传承的也是武学，所以世子宪如若是正式亮相，一般都是这身装扮。
他一现身，溢香阁里顿时鸦雀无声。
溢香阁做的是花柳生意，辽王府又是此中翘楚，要说它们之间没有联系，那鬼也不信。
周易松了口气，要的就是这份联系，以世子宪的品性，得知师师三人的情况，就没有不来的道理，等到来了，再让世子宪看到众人对胡茂中一番作为的肯定，从他以往的那些行为来推断，嫉妒的怒火就足以烧毁他所有的理智。
事实也是如此。
胡茂中正要退场，一个矮胖中年人拦住了他，这人大概一米六五，两条眉毛很长，末梢微微翘起，左眉靠近鼻子的地方长了一颗痣，让这人看着有种奸佞的感觉，最让人不舒服的是此人的嗓音，故意拿捏着，腔调里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周易皱了皱眉，认出这人正是辽王府的驻家大学士黄西江。
在周易掌握的资料里，此人也被称为小人大学士，原本在羲和城的吏部任职，后来因为索贿受贿，东窗事发，被发配到与妖族交战的一线阵地，成了高级战争耗材。谁知这厮是个银样镴枪头，空有大学士的境界，却没有一点儿大学士的战斗技巧，上了战场，不仅没有起到大学士的作用，还连累死了所在小队的大半人马。等到上面追究责任，此人又拿出看家本领，上下打点，闹到最后，这黄西江是一点儿责任没有，罪责全被手下那群人给背起来了。
后来，这人尝到甜头，找准门路，屡屡在军功簿上翻云覆雨，被他直接或者间接害死的同僚竟然比被妖族杀死的还多，闹得底层士兵怨气冲天，但凡他所去之处，几欲哗变。上面拿好处之人，眼看按压不住，正寻思找个理由办了他，这厮不知道怎么又结识了辽王汪怀山，花费大半身家，上下活动，摆脱了一线阵地的束缚，成了辽王府的驻家大学士。
换句话说，就是从一条自由自在的狗变成了肉狗，又变成了辽王府家养的狗。
这份资料是小马提供的，小马对此人的评价是“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连续用了两个“耻”，足以看出小马对黄西江这种人的鄙夷和愤怒，周易有理由相信，两个人之间绝对认识，且有着很深的恩怨。
黄西江以惯有的缓慢语气，说：“慢着，茂中士子。”
胡茂中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知黄大学士有何指教？”
黄西江怪笑一声，说：“指教谈不上，只是想再麻烦你一件事。”
胡茂中咳嗽了两声，说：“不知道黄大学士有什么吩咐？”
黄西江说：“简单，受王妃所托，特地来为你和世子说和一番。”
胡茂中面无表情的说：“我和世子宪并无矛盾。”
黄西江说：“有矛盾也罢，没矛盾也罢，既然王妃吩咐了，我都得执行，这是三颗孔圣枕中丹，价值你也知道，只一颗，就抵得上你一年的秀才俸禄。
秋闱在即，王妃偶然听闻你和世子宪之间有些摩擦，虽然同学之间，摩擦在所难免，都是小事，但是王妃仁厚，纵然日理万机，也不曾把小事不当事，吩咐我取了这孔圣枕中丹给你，帮你调理思绪，温养学识，以求秋闱中一举通过。
你且收下吧！”
说着，掏出三颗青色药丸递到胡茂中手里。
世子宪眼光奇异，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王妃让黄西江来调和是真，但是给的却是十八颗孔圣枕中丹，也就是说，这一进一出，黄西江直接贪下的药丸就有十五颗。
此时此刻，饶是以他的性子，也不由得暗道一句这黄西江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贪得无厌！
不过，既然辽王府已经支出了这一项，那剩余的活动就和辽王府再没有关系，他也懒得过问，谁叫着胡茂中老是得罪自己。
胡茂中伸手，把孔圣枕中丹推了回去，说：“王妃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和世子宪本就没有矛盾，所以不存在调和一说，这孔圣枕中丹虽然珍贵，我却没理由收它。”
黄西江眼睛一眯，这胡茂中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是胡茂中不收，他又怎么眛下那其余的十五颗，闻言哈哈一笑，说：“长者赐，不可辞，既然是王妃给你的，你就尽管收下，须知你已经连续两次秋闱不中，若是这次再不中，以后可就更难了。”
后面的话，威胁意味很重。
胡茂中眼中露出挣扎的神色，最后怨恨的看了世子宪一眼，装作屈辱兼无奈的说：“好，我收！”
说罢，恶狠狠的从黄西江手中抓过来孔圣枕中丹，表明了这是屈服于强权，并非内心的真实感受。
黄西江眼看假账做成的条件达成，也不跟他计较，眼见胡茂中似乎不堪受辱，转身就要离开，大喇喇的说：“慢着！”
胡茂中悲愤回头，说：“黄大学士还要怎样？”
黄西江淡淡的说：“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和解，双方最好都奉上凭证！”
胡茂中说：“比拼财力，恐怕要让黄大学士失望了，我可拿不出这孔圣枕中丹等值的东西。”
黄西江胜券在握的说：“知道你家贫，我黄西江身为大学士，又怎会为难你。
这样，今天我黄大学士心情高兴，卖你个好，给你出个主意。你胡茂中两岁识字，六岁成诗，十岁就中了秀才，乃是我们河陵县一等一的人才，而这场矛盾，归根结底是世子与你结下，既然要和解，你拿不出对等的财物，我们也不勉强，不如你作诗一首赠与宪作为凭证如何？”
胡茂中脸色白了白，说：“方才两首诗词，我已经耗尽心思，现在才思枯竭，恐难以为继。”
黄西江指了指他的手掌，说：“你不是刚收了三颗孔圣枕中丹吗？别告诉我你不会用。”
胡茂中气得目眦尽裂，然而黄西江却老神在在，不仅如此，他还直接褫夺了整个溢香阁的世界规则。首当其冲，以一首《师师生得艳冶》得以正名的师师三女脸色煞白，颜色尽去，好像从栩栩如生的仕女图变成了白描。其次是已经匆忙离去的李国栋，不知何时带着那《石案铭》返回了溢香阁，眼见即将形成的文道泉眼有了溃败趋势，不由得目露绝望。
黄西江这是要凭一己之力生生毁掉胡茂中辛辛苦苦做出的一切。
这还不算完，一片片好似毒瘴气的云彩从他鼻息间流出，围绕胡茂中，胡茂中顿时感觉到一股刺痛的灼烧感。
胡茂中悲愤交加，但是慢慢又低下头去，似乎不堪屈辱。
二楼，吕青辰以县印护住自己和周易、张泠泠，他毕竟是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县印又是官家象征，威严不容冒犯，所以县印光芒笼罩范围之内，他们三人并未受到影响。
周易眼神冷漠，他没想到只是一次简单的出游，世子宪竟然就带上了黄西江，更没想到黄西江身为大学士，竟然如此没脸没皮，不知羞臊。
小人大学士，这人是真大学士，也是真小人。
张泠泠鄙夷的说：“这厮不是不擅长战斗吗？这一手拿捏人的功夫可俊的很哪。”
吕青辰说：“黄大学士只是不擅长外战，对于内战，其实十分擅长。我听说在战场上，并非没有士兵反抗，只不过那些反抗他的士兵都被他找了由头给害死了，不仅如此，他还命令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士兵把被他害死的士兵的头骨收集起来，垒了个他的雕像，以此来警告世人，彰显他的威名。”
张泠泠说：“你们人族要是多一些黄西江这样的大学士就好了。”
吕青辰笑了笑，说：“多一些黄西江没什么，但是我希望紫薇王朝能够再加一个韩观象。”
张泠泠瞪大眼睛说：“你存心的吧？我师父已经过的够难的了。”
吕青辰迟疑了一下，问：“尊师是？”
张泠泠随口说：“高风尘，就是你们嘴里那个阴损蔫儿坏、满肚皮都是心眼子的老妖怪。”
人的名，树的影，一听这个名字，吕青辰立马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意思。
不敢不肃然起敬，月亮湖的那弯月亮默认是妖族的最高战力，但是那位一向信奉自然法则，有点儿不问世事，妖族的大小事务基本上都交给了手下一头大妖。这头大妖打架本事不行，但是经略治国却是一把好手，这些年来，靠着种种脏手段愣是让月亮湖于不依靠那弯月亮的情况下，在四大宗混的风生水起，整体实力有隐隐冲击第一的苗头。
这头大妖也是公认的可以在治国方面，唯一一个能够与紫薇王朝国师韩观象掰掰手腕的存在，两人一正一奇，一正大光明，一坏的流油，但是那些匪夷所思的小手段却屡见奇效。韩观象和这头大妖近些年来交手多次，互有输赢，一直没有占过大便宜，气得韩观象曾公开扬言：“小妖怪这辈子别出月亮湖，若是出了月亮湖，立马斩首！”
这头大妖就是高风尘。
周易只是冷冷的注视着一楼的场景，并未搭话。
一楼，胡茂中脸色涨红，终于，他看到形销骨立的师师三人和绝望的李国栋，忍不住悲愤的大喊一声，喊过之后，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胡茂中也不管它们，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说：“放开他们，我写！”
说罢，将三颗孔圣枕中丹捏碎，和着泪水一起咽进了肚子。
黄西江哈哈一笑，放开了对溢香阁的控制，说：“茂中士子不愧是河陵县百年不遇的天才，有这份识时务的本事，将来起码翰林不愁。”
胡茂中似乎受尽了屈辱，也不搭话，俯身下去，正要动笔。
黄西江喊住了他，说：“慢着！”
胡茂中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看着他，说：“黄大学士还有什么吩咐？”
黄西江慢斯条理的说：“茂中士子是个有才华的，有前面两首词打底，相信不至于随便写一首糊弄我吧？”
胡茂中咬牙切齿的说：“黄大学士放心，我胡茂中还是要脸的，既然答应了，就没有糊弄谁的道理。”
黄西江点点头，说：“茂中士子的人品，我信得过，写吧。”
胡茂中压下愤怒的心情，不再言语，笔走龙蛇，顷刻之间，一气呵成，写完，递给黄西江。
黄西江念道：“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诗的名字就叫：“诗赠世子宪。”
念完，下意识看了眼世子宪，叫好说：“一首诗，将此情此景和世子描绘得丝毫不差，更难得是捕捉到了世子的神韵和心中抱负，平日只是不愿说些轻薄废话，倘若是说话，只要一开口，哪个敢不立刻开门聆听！”
“好诗，当真好诗！”
“胡茂中，你这诗做得当真是好！”
世子宪背后又走出一人，却是王府西席姚安东，此人也不知是真心，还是为了讨好黄西江，说：“区区二十八个字，写尽世子一生追求。前两句描绘世子的容貌，红冠银甲，翩翩浊世，如同那写意画，寥寥勾出几笔，风采便跃然而出，后面两句既是期望，又是祝福，第一句期望世子继承先祖遗志，牢记王妃嘱托，潜心治学，一日不学有所成，便一日不抛头露面，继续潜修，第二句则描绘了世子学有所成之后，一经出世，便天下皆惊，世间豪杰，景从云集。”
“单一气概论，堪比那‘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黄老，我说的对是不对？”
黄西江点点头。
听他这么一说，世子宪脸上也露出喜色。
黄西江又说：“既然凭证已成，胡茂中，你可以走了。”
胡茂中脸色铁青，这才默默离开，黄西江得意一笑，在他看来，这胡茂中离开的身影有点儿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