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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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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熹十九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冬日的余寒尚未消散,忽有数万蛮人南下北境,安营扎寨,虎视眈眈地眺望关州城。致仕已久的荣恩将军沈成业披甲上阵,率军旧部驻守关州城外,大军压境,已成对峙之势。

    城内,得知了消息的百姓们慌张数日之后,短暂地恢复了平静。而临渊书院中,仍有弟子不停地议论——

    “荣恩将军?那不是沈清容的父亲吗?这事情闹这么大,怎么沈清容还和个没事人一样?”

    “沈老爷再厉害,沈清容他也就是个公子哥。你看,今个儿他又没来书院,指不定又去酒楼青楼里面风流了。”

    “要我说,打起来才好呢。”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素色学袍的少年,此时他坐在书案上,压低了声音,“沈老爷是什么人物,有他罩着,蛮子总不会打进关州吧?再说,蛮人这么一闹,没准今年科考就取消……”

    “啪”地一声——一本书卷从天而降,甩在少年身旁的桌案上。

    那少年一愣,慌忙从书案上跳下来,“……黎师姐。”

    黎云书抱着一摞书卷,淡淡往人群中一扫,方才叽叽喳喳的弟子们顷刻没了声。

    “千万人身死沙场,是好事么?”

    她语气平静,却无端给人山雨欲来般的压迫。少年闻声一顿,慌张解释,“不、不是,师姐,我只是说笑……”

    “拿旁人性命说笑,你觉得合适吗?”

    她声音渐沉,将面前书册一翻,“课业不合规,今日重做了交到夫子那里去。”

    这话引得众人倒吸凉气。他们纷纷挪步到位置上坐下,装出不知情的模样,生怕她下一个点到自己。那被罚的少年“啊”了一声,委屈地接过书册一翻,瞧见上面一大片红色批注之后,耷拉下眼皮,“我知错了,师姐。”

    黎云书没再多言,锐利的目光向后一打量,方才憋笑的几个小弟子立马坐直身子,不敢再造次。

    “大家的功课,夫子都看过了。”

    她分发着书册,淡淡开口,“离科考还有半年,心都收一下。若功课上有疑问尽可问我,切莫”

    话未说完,忽见一个小书童慌慌张张跑来,“黎师姐不好了,刚才我打扫院子的时候,看见子序同程公子他们吵起来了!”

    听闻“程公子”三字,黎云书渐渐凝起眉。学堂中有人赶紧道:“黎师姐先去瞧瞧吧,子序性子软,怕是又要吃亏。”

    旁人立马附和出声。她将书卷一翻,“先将《论语·为政篇》抄录一遍,等夫子来,莫要吵闹。”

    说罢随着书童快步出了学堂。

    弟子们探头望她的背影,见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憋着的一口气才舒了出来。

    这黎师姐,可算是临渊书院的大才子之一,十二岁中秀才,更被当年官居三品的李夫子收作唯一的亲传弟子。

    前途本不可限量,偏偏生成了女子。

    大邺自百年前儒学制度改革之后,兴办书院,不再贱商,更准许商人、女子与男性同等入学,享有科考资格。

    只是虽有这“资格”,礼部却以维护社会发展为由,不准许女子成亲后科考,更禁止女子武举取士。

    黎云书的母亲每日盼着她嫁个好人家,可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宁肯在书院里读书,也不愿嫁入比黎家好上数倍的人家为妻。

    旁人皆知她一心科举,一心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却也知在这个时代,女子若指望科考而平步青云,难如登天。

    只希望半年后的乡试,她家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吧。

    书童带着她走入一片密林之中。

    这林子是书院最偏僻的角落,往日少有人来。

    她隐隐察觉出什么,眉头一点点皱起。尚未来得及走近,便听人嗤笑着开口:“你要是能让这钱亲口说话,我就证明它是你的!”

    黎云书辨出这是书院第一大刺头程丰的声音,对书童道:“去请张管事过来。”

    而后她疾步朝着声源处走去。隔着灌丛,望见弟弟黎子序正扯着程丰衣袖,要去抢那铜板。

    他生得瘦弱,自然搡不过程丰身旁那些小弟子。几番挣扎被推开之后,黎子序双拳紧握,眼中发红,“程丰,你把钱还我,那是我阿娘拿命挣来的!”

    “连交束脩的小钱都来抵赖我,你们家缺钱缺成这样?”

    程丰手里掂着铜板,挑衅般看着他,“要我说,还不如让你那好姐姐早点嫁人,总比天天读书赔钱强。”

    此言一出,黎子序立马炸了毛,“我不许你说我姐!”

    他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直朝程丰扑了过去。程丰见了气焰愈盛,不住地嘲笑他,“什么秀才不秀才,说到头还不得去买煎饼!她纵有登天的本事,能改了这科考制度不成?”

    “你——!”

    黎子序脸色涨得通红,俯身拾起一块石子。正要朝程丰砸去,却被另一双素手制止住。

    他惊了一下,“……姐?”

    黎云书凉凉瞥着面前众人,不动声色将黎子序护在身后。

    因着她出面,对面众纨绔也静默了一瞬。黎云书瞧了眼程丰手中铜板,侧身缓声问:“交束脩的钱没了?”

    黎子序脸色一白,不怎么情愿地点头。她压低声音,“用我的垫上,你先走。”

    “可是姐……”

    “找人过来,别留在这里挨揍。”

    黎子序咬紧下唇,只好转身离开。

    黎云书听得步声远了,朝几人略一行礼,“舍弟多有得罪,程公子见谅。”

    程丰眯起眼,上下打量她。

    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瞧着除了寒酸也没啥特别的,偏偏中了秀才。

    害得他每日都被父亲责骂,说他连个女子都不如。

    这年代秀才不算少,但十二岁能中秀才的,放眼大邺,屈指可数。

    程丰心下记仇,早就想报复黎家姐弟。今日瞧见黎子序落单,他便顺手拐走他的钱财,有意让他察觉,引他来这僻静之地。

    原本没对钱动心思,只打算引人来此将他欺辱一顿解气,谁知引来了黎云书。

    那黎子序是个性子闷的,又总怕他娘和他姐担心,被欺负了也不敢说,是而程丰才敢肆无忌惮。

    见黎云书来,他知道不好动手,便轻嗤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公子的衣服方才被碰脏了。”说罢便挥挥衣袖,指着衣上一小团灰迹,“这衣服值三千文,就这么给毁了。你说怎么办?”

    黎云书看着灰迹,轻叹口气,“是舍弟冲动了。我早说让他专心读书,少与某些不如他的人争执,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程丰听她这么说,怒火卡在了喉咙里,“你说什么?”

    “云书无意冒犯诸位,更无意呈口舌之快。”她语气不徐不疾,“若舍弟当真得罪了诸位,来找我便是。只是钱财来之不易,诸位拿了舍弟的束脩钱,如今物归原主,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何如?”

    “说得倒无辜,你怎么证明这钱是你的?”

    他话音方落地,一侧传来严肃的责问声,“这是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小径之中行出个中年人,方脸横眉,眉头紧皱,模样不甚好惹。

    正是临渊书院的张管事。

    张管事负责书院内除功课外的大小事务,看着公正,却并非是个一碗水端平之人。程家私下给了张管事不少好处,是故程丰在书院中屡次闹事,都能息事宁人。

    如今程丰见张管事来,腰板子更直了几分。他一指黎云书,居然恶人先告状,“管事,她想讹我钱。”

    黎云书挑眉,静静盯他。

    她生了一双桃花眼,本是最亲近人的眼型,偏因她一直半垂着眼睑,眸色极浅,倒透出丝丝寒意。程丰被她眼神一蛰,气焰矮了几分,却还装出无辜且愤怒的模样,“分明就是你们家凑不够束脩钱,想从我手里骗走,泼脏水给我!程家家财万贯,能缺束脩这点银子?”

    张管事皱眉,看看他,又看看黎云书,“怎么回事?”

    “回管事,云书方才过来时,看见舍弟与程公子在此处争执。”顿了顿,她还是给了程丰一个台阶,“程公子手中拿着离家时我给子序的钱财,想来是一场误会。”

    “误会?分明就是你们血口喷人!”程丰怒道,“你有证据吗?你这是在讹钱!这是要被送进衙门,三年不得科考的!”

    程丰身旁有个蓝袍少年听了这话,犹豫着附耳低道:“头儿,要不便算了吧?黎家确实不容易,咱们出出气便罢了,也不必闹到这么大地步”

    “怕什么?”程丰瞪了他一眼,“我就不信她能让这钱开口说话!她害得我被我爹念叨了三天,本公子废她三年科举算轻的了!”

    此时恰是散学休息的时候,不少人听了风声凑来,人群越聚越多,都探头朝这边望着。

    程丰斥退了蓝袍少年后,见黎云书还没动作,愈发嚣张,“黎秀才,你若真有法子来证明,我双倍奉还;若没有法子,我可就告你诬赖了!”

    黎云书淡瞧着他,并不说话。

    张管事捋着胡子沉思良久,拍拍黎云书的肩膀,摇摇头,“云书,我知你家境困难,可依着程公子家境,确实不必做出这等事,大概是你看走眼了吧?”

    她眼睛微眯起,寒光从眸底射出,依旧不应。

    直等到身旁人越聚越多,等到黎子序从人群中拥进来,高呼了一声“姐”,她才缓缓开口:“若我没记错,偷人钱财者,亦三年不得科考,是吗?”

    “姐——”

    黎子序心惊,见人越来越多,暗暗扯了她衣袖。

    知她在为自己出头,心下便有些慌,生怕不小心牵连了她。

    她的神色语气让他镇定不少,可她偏让自己引来这么多人,又拿科考当筹码来赌。那钱上又没写黎家的名字,倘或证明不出来,岂不是反叫对方得逞?

    何况她最在意的便是科考了,万一

    “云书,你是非要撞这南墙不可?”

    张管事皱起眉,“你说程公子偷了子序的钱,可他又不缺钱,为何要偷?又为何要让子序察觉?”

    张管事不是个不好惹的,又收了程家的好处。黎子序见他都这么说,估摸这亏是吃定了,强忍着气愤沉下声,“阿姐,要不算了”

    “程公子为何这么做,云书并不知道。”

    黎云书不理他,一字一顿,清脆开口。

    “但云书知道,阿娘为了凑齐子序的束脩,背着我们去抓毒蛇卖钱,险些丢了半条命。”衣袍之下,她的手渐渐握紧,“倘或有人敢动这钱,抑或欺负我弟弟半分,我决不轻饶。”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抬高了些许,“既然程公子一定要我给出证据,云书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这代价,程公子——”

    “要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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