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瘸腿秀才张自在
表姑奶奶并非老年痴呆，且不说两家人原本就是沾亲带故，此时又是街坊近邻，就结婚当天表姑奶奶还亲自给月娥和有才送喜钱来着，就事发这天她朱月娥新婚还没有过完头七。再者说朱月娥这个人虽说风评不好，但平常见面儿她就跟个正常人一样，也是会说会笑会客客气气跟人打招呼的：“二两？”
结果两家尚未开战，一家开门举手投降，朱月娥的表叔朱之福偕同他的两个兄弟及其妻媳儿孙辈全家整整二十七口人主动出门赔礼道歉、并奉所欠面钱纹银二两，而肇事者表姑奶奶别看嘴硬实际吓得没敢露头：“你娘在我家吃面给你优惠完了那是二两银钱，你娘在我家吃面给你优惠完了她没给钱那就没有优惠了，二五折回二四得八，利息抹去纹银八两。”
真讲究啊，朱之福心说居然没有收取利息，当下点头犹如鸡啄米：“好好好，成成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孩儿他娘你快快取来！”
……
八两银子其实不算多，朱之福家也曾辉煌过，虽说如今家门破落给她凑凑也能应付过去：“哟！我说朱月娥，你家卖的什么面呀？一碗面要一头牛钱？”
说话这的不是旁人，乃是朱之福三弟朱之的元配夫人朱罗氏，朱罗氏人生得既美，又修个巧嘴，当时也是委实咽不下她这口恶气：“俺娘说她吃的鸡汤蛋花面，你家莫非卖的乌鸡白凤汤？”
“呀！”
爆发吧小宇宙，雪白的鸡毛掸，二道柳眉终于倒竖，老娘专治各种不服：“我说三表叔嫂，您了道行真高，咱家卖的还就真个是那乌鸡白凤做的汤，这掸上子就是今儿早起刚刚拔下的鸡毛~~”
那女泼将好整以暇，不慌不忙从背后亮出自家泼门神器“乌鸡白凤掸”，只手叉腰指点说道：“另外，咱家汤里头还添加了整整一十九味名贵中草药，八两银子卖你老娘，蛋都没算你算个鸟？！”
“你！好你个泼、呀！”
朱罗氏是一声惊叫，朱之禄一把掐捂其嘴恶狠狠骂道：“你个碎嘴婆娘，给我滚一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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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当年光辉岁月，世人早已遗忘。
正宗朱家之嫡长女轻易不会出手，但是一旦出手那就绝对不留活口，想当年年仅十二岁的朱月娥可谓是一战成名，就是因为逛街时候人群当有有位小浪帅多看了她一眼：“咦？我瞧姑娘煞是面熟，你我前生哪里见过？”
随后十二岁的朱月娥就堵着他们家门口整整骂了二十四小时，直骂到他亲手自废一双色招一张贱嘴用针给他缝上这才罢了，此战乃是成名之战。
后至朱月娥二十四岁那年，只因一句或曰二字“恨嫁”出口，便与彼时名州第一泼妇季常氏整整对骂四十八个小时，然后双方握手言和约二番战，第二天季常氏被人割了舌头。
此战乃是正名之战。
今年朱月娥已经三十八了，等闲不再跟人生那闲气了，但见朱罗氏竟敢当头对面红口白牙讲出一个“泼”字：“八两？”
祸从口出，原本这就不是一碗面钱的问题：“真好样儿的，你们家欠了有才的饭钱那就等于打了我的脸，你家人打我脸就等于打了我爹朱施仁的脸，那么我请问，你们家打的舒服吗？你几人打得‘爽’吗？”
听到这里朱之福全家已然跪倒一地：“不敢不敢，万万不敢！你说怎样就怎样，您要多少就多少！“
“一百万，没商量。“
……
……
朱月娥她表姑奶奶家里头不算穷，但也掏不出来几个现钱，顶多给她凑二十两银子。
这也比张自在强，张自在属于半月光族，每月月薪只有二两。
强的意思就是张自在的房子是租的，房主就是朱月娥的表姑奶奶，一栋干净整洁的平房小院每月只收半两银子，连同生活费张自在一个月能剩一两。
就在斜对面，租了四五年，因此州府文书张秀才虽说孤家寡人一枚，但在名州城的平头百姓当中也算是一隐形富豪：“不才张自在，拜见嫂夫人。“
张秀才胆儿贼大，换作旁人就不要说拉偏帮看热闹了，每逢朱月娥撒泼之时方圆二里不见人踪鬼迹，亦不闻鸡鸣犬吠之声：“区区百两银钱，速速回家取来！“
此时张自在貌似给她鞠躬行礼，扭头之时便将左眼皮霎到飞起：“快！”
……
……
“张大文书你要听清楚，百两中间还有一个万。”
朱月娥似笑非笑，见他气便消了三分：“背个手作甚？爪子伸出来，那只。”
“啊哟我这个老腰唷，整天介酸痛又死板，哎唷~~哎唷~~”
张自在是呲牙咧嘴，歪着个腚猛揉后腰：“嫂夫人您且息怒，先听我来把话讲，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呀！咦？怎生我这掌心里，何处蹭来一团墨？”
朱月娥乃何许人也，早探玉指将那黑手给他一把擒住：“屁股擦干净了？刚刚写的啥子？”
张自在尴尬一笑：“回嫂夫人话，写了两句诗，一句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哦，另一句呢？”
“云英掌上身，恨不未嫁时。“
语落四目交投，刹那电光四射：“张自在，你有种，老娘的豆腐你也敢吃？讨打、我啪！“
“啊呀~~我闪！“
“我去，有种你别躲！我让你躲、我让你躲、咳咳，嗳~~“
“我闪、我闪、我跳跳跳，哈哈嫂夫人，小生可否请您跳一支舞？“
“滚犊子！张自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这事儿谁占理儿？“
“您。“
“好了张自在，我给你面子。“
“嫂夫人大气，多谢嫂夫人！“
“一百两就一百两，拿来。“
“这是五十两银票，嫂夫人请您收好，另有五十两银钱借据一张，嫂夫人您看——“
“……“
“也罢容我筹来，嫂夫人您请坐，您这边请——“
那处有一饮马石槽，槽内无水，张自在褪下袍衣仔细给她铺好垫上，并且单膝跪地让她踩着后背坐上去：“劳您在此等候，半个时辰可好？”
“滚逑！”
……
……
是有两句诗，手上写的是：谁也别说话，一切我摆平。
另一句：里外门闩死，看好熊娃们！
……
……
战斗已然打响，战争就要到来。
只有半个时辰，要筹齐五十两银子对于张自在来说绝非易事，好在朱月娥这个人她不能说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总算还有几分人性。而朱施仁是什么人张自在那是太知道了，如果说她爹朱施仁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后果的严重性必然会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预期，包括息事宁人的张自在，以及肇事者朱月娥本身。
所以必须莫大善人，借钱就找莫大善人。
莫大善人名慎，字合谷，一生皆豪阔，生来即豪门。
……
话说当年，年仅七岁的张自在还是一个吃着百家饭的小乞丐，敌视一切有钱人特别仇恨骑着高头大马的富二代：“噗！“
那家鲜衣怒马公子哥，生得玉面朱唇好气派：“啊呀你这小鬼头，好端端地，怎地啐爷鞋子一口？“
“老子倒想啐你脸，你坐恁高啐不着，我呸！“
张自在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当下怒目而视又朝他猛啐一口：“啐的就是你，叫你臭显摆！”
“哈哈算你有种，你个小兔崽子~~”
……
……
张自在跑着跑着就哭了，因为那天是他牵着马把张自在抱上去骑着，两个人先去澡堂子里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又逛到老街上去吃夹了蜜饯的糖葫芦，之后在地摊上给张自在淘了几件二手衣服，一直转悠到天黑这才买肉沽酒一起爬到名州城北墙头上，开造！
开喝，开聊。
那时吹着晚风，面对万家灯火，七岁的张自在抱着整整半爿猪头在啃，时不时还凑近酒坛吮吸半口名州老烧，同时跟他吆五喝六说着胡话吹着牛皮，充分享受着一生当中最最快乐的时光。
他说我这个人呢，天生就是享福的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娶了青梅竹马的姑娘，可以说是万事顺遂，偏偏唯独一样不美。
他说我娘叫我日行一善，免得莫家断子绝孙，所以呢今儿你个小兔崽子这才走了狗屎运，你说爷没招你又没惹你你凭什么张口就啐？啊？我呸！瞅你那副揍性，给爷喝酒赔罪！
艹！
张自在当场就梗着脖子给他翻一白眼儿，回嘴说谁叫你娶了新媳妇儿你又不承认，人家坐个大花轿都抬到你家门口儿了你都给轰走，害得人家一哭二闹回家险些要上吊你都不知道，你还有脸说？你这只禽兽！
臭小子，你不懂，我媳妇儿不能给我生娃那是我的种子有问题，这个种子问题你懂吗？你……算了你不懂，我长话短说，第一我发过誓此生绝不再娶只爱她一个，第二我要依着我娘娶了人家就是害了人家，你明白吗？你懂个鸟！嗝儿~~
……
……
那天他喝醉了，说了好多胡话。
什么人生不如意八九成无后，百善当中孝为先那也没办法，当然多半张自在也听不懂，不过说到一定要上学一定要读书这一点张自在是绝对认可，因为张自在人穷志不短，并且打小就充满正义感。
因为现实总是很残酷，七岁的张自在比鬼都精，那一口唾沫原本就是他故意啐的，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当天晚上把他灌趴以后张自在直接就跑路了，跑去外地不说，并且隐姓埋名，怀揣着整整一百两银票的巨款。
后来每一次回想起这件糗事，张自在必定照脸狠抽自家至少两记大嘴巴，事实就是这些年来张自在曾经无数次想过半夜三更上门找他，光天化日也曾贼样猫在街角旮旯抹着眼泪远远张望过他，但是实在没有脸，简直简直活臊死！
至少至少，张自在势必要攒足二百五十两的银钱，然后包括利息双手给他跪着奉上，哭着说声对不起，张自在我不是人。
结果到了现在，还得跟人借钱：“站住。“
莫府的大门似乎永远四开大敞，门洞子里头总是蹲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蹲门洞里一天到晚都在剪着指甲，整日里犹如鬼魅一样躬个身驼着个背：“找谁？“
“劳伯劳伯、快快快快！“
这小老头张自在熟，莫府主事劳管家嘛，这几年他陪莫老夫人时常去城北观音庙烧香敬奉香火钱，隔三差五跑去混吃素斋的张自在经常能够撞见：“老爷人不在，说他去看海。”
劳管家眼皮子一撩，剪完指甲开始吹手：“咋地？你个小兔崽子，讨债还是还钱？“
讨债的意思就是劳管家欠张自在的酒钱，三个月以前两个人路边烧烤摊上喝过一顿酒，喝到后半宿痛哭流涕的张自在把所有一切都招了：“劳伯你听我说我是来借钱要拿五十两银子去救命！你有木有？！“
“木有。“
……
……
张自在哭着又往回跑，因为二十年后再次背上了一笔巨额债务：“五十两木有，一百两够不？啥事儿啊到底？“
莫府的人有两个特色，一是一个比一个有钱，二是一个比一个能造！
就说府上最穷的劳管家吧，上回自己一个人去吃烧烤身上就带了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他倒想给钱，人又找不开，这才勉为其难让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张自在请了他一顿。听说他一个月的工资就二百两银子，还不包括奖金，年底还有分红，名州知府吕大人一个月才挣五十两，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人吃糠咽菜，给狗镶金牙，这是名州莫府无人不知的典故，果然有钱人的世界格外难懂，不过这些事情与张自在无关。
钱是人家的，借了就得还，更何况当年的自己根本那就不叫借：“啪！啪！张自在你不是人，张自在我抽死……卧槽！“
毁了。
张自在停下脚步，那处多了一群人。
多了一群朱家的人，准确地说是名州第一豪门朱家家主手下的人，有二三十人，围成一个圈。
圈中朱月娥躺尸石槽之中，右额上长出一枚拳大青包，似乎满脸都是死不瞑目的样子，手中还紧紧抓着她的鸡毛掸子。
一群人表情极为严肃，围着也不说话，看样子是在默哀。
远处张自在懵呆当场，只觉遍体寒凉，转瞬间整个人开始摇摆：“是先打呢？还是先砸呢？”
说话的是一小头目，手里头掂量把菜刀。
另一小头目拄个铁棍，脸上表情也很极为难：“是先抄呢？还是先斩呢？“
……
……
最终决定，干就完了！
不过一人多高的院墙，无关两扇紧闭的大门，数十恶仆如狼似虎蹿翻而过，那处宅院瞬间天塌地陷也似，暴烈的吼声与尖利的叫声、凶狠的叱骂与微弱的哀嚎、桌椅翻倒并同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放肆地笑。
不要打了，张自在说。
出人命了，张自在笑。
从头到尾张自在都没敢过去看上一眼，就那么远远地站着。
心说究竟怎么了，是谁打了朱月娥？